编辑:青鸾传媒 来源:青鸾传媒
2023-09-12 22:34:33
序章
三月的天里本应是百花盛放、争奇斗艳的,又有樱花一枝独秀、漫天飞舞,还有那迎春花,平平无奇,却总是映入人们眼帘。日子过了,凋零了,来年却又盛放,从不平输。女人啊,如花一般,在春天美丽,在夏天成熟,在秋天结果。而在冬天来临之前,早就已经销声匿迹了。
故事是在秋风中开始的,又在冬雪里告一段落。这不是结束,也不应该是结束。我们与这世界做的抵抗是前仆后继的,是死而后已的!这赴汤蹈火的意志,是我们每天都在做的努力啊!
谨以这篇故事献给兔子。她是第一个读者,虽然她读不懂。
献给晴子,我们记住她,抚慰她象征大于形式的灵魂。
献给每一个易性别者,我看到了你们的挣扎。请不要怀疑自己,美好从来就不是唾手可得的。
献给每一个为理想奋斗而体无完肤的人,你们是这个世界最大的勇士了。让我们这些理想主义者都热泪盈眶的死去吧!
献给每一个读故事的人,请珍惜生命,请发现美好。这不是一个关于自我毁灭的故事,这是一个互相救赎的故事。
人总是要活着的,不管是怎么样的活着,就像是这世界的规则一样:
前卫的人们都死在前卫的路上,平凡的人们还活在平凡的梦乡。
这个故事,关于生命,关于美丽,关于发展;关于理想,关于阳光,关于死亡。这是一个关于我们的故事。
(一)
第一次遇见晴子的那天,到现在还是记忆犹新的。
那是刚入秋的第一天,我和几位同学商量着要去找点乐子。虽然我是对这种烂俗的人类活动没什么感觉的,但也架不住我同样是个低级乏味的,还总被欲望奴役的俗人,自然也没有拒绝。
刚入秋的第一天,也是刚开学的第一天,我来到这个都会的第一天,我和几位同学来到南京路旁的小巷里面的一家足浴楼。我和这几位同学是在网上认识的,但我并不是很喜欢他们。他们总是展现出一副侃侃而谈的面孔,这种明显的装出来的样子让我十分恶心。他们永远不知廉耻的谈论着艺术,谈论自己倾全力才终于考上的这个不错的音乐学府,还要显得很轻松的样子。我觉得他们太像那井底之蛙了,当他们照镜子的时候就会发现,美与艺术从来未曾存在于他们的身体里。
而我,那就很差别了。我不但是融会了美与艺术的共同体,我还学会了这世界上最难的事情——如何把真心话都藏匿在心里。我不去靠近任何人,我也不会拒绝任何人;我从不去讨好任何人,但每个人和我相处的时候都会感到轻松和愉快。有时候也会觉得自己像一个不关乎于任何人的机器,就在世界上的一角里放着。不爱也不恨,我活成了一个人类社会的局外人。但没什么欠好的,在人类社会的边沿,我反而感觉到无比的舒心和自在。
就如同此时,我的左手和右手都正在拉着两只我十分不喜欢的肮脏的手,我总感觉他们满手都是油污,所以让我心生憎恶。可我分明是笑着,还十分开心。我都不知道自己笑的到底是真的还是假的,我有时候也会对着镜子笑,我十分自豪的认为这是世界上“最真诚的假笑”了。我被他们簇拥在中间,牵着他们的手一起欢快的走进了闪着粉红色霓虹灯的足浴楼里。
大堂里十分宽敞,除了前台就只有右边放着的一排沙发。沙发上坐着几个女人,都穿着很短的人造纤维做工的裙子和高跟鞋,翘着二郎腿。我不知道要怎么形容她们,她们的腿都很肥,比“非常丰满”都还要丰满,让我感觉用力一捏就能流出来黄白色的油脂。她们都挽一条深黄发暗的貂皮披肩,里面似乎没有穿多少,大多披散着头发,垂在肩部那样的长度。由于疫情还没有结束的原因,她们都戴着口罩,但能看见她们的一双双浓妆艳抹的眼睛和画出来的夸张的眉毛。如果说戴着口罩的女人只是露出了一双丑而媚的奇怪的眼睛,那有一个把口罩拉倒下巴下面的女人就只能用不堪入目来形容了,因为她现在正咧嘴露出了她的龅牙。
我开始思考我来这个地方的原因。
一个穿着正装的男人从前台走来,也戴着口罩,但看起来很有风度的样子。他告诉我们他是这里的经理。
“晚上好,欢迎光临!请问各位需要什么服务吗?”
“特殊服务!”一个与我同行的扎着丸子头的小胖子一脸猥琐的笑着说。
“固然啦,请各位到前台来,马上为你们摆设。”经理弯一点腰,笑眯眯的说。
我又被他们推搡着往前台走,因为我是为他们此行买单的那个人。扎着丸子头的小胖子搂着我的腰,和我并肩走着,又在放我腰间的那只手上微微用力,敦促着我。他说:“今晚我给你摆设好。”他比我矮一个头,头发是好久没洗过了,散发着一股油腻的臭味,那颗“丸子”现在就像是长在他头上的一个蘑菇。走过沙发的时候我朝右边瞥了一眼,那个没戴口罩的女人正在拼命咧嘴对着我笑,像是在炫耀她的一口龅牙。
“您好,现在坐台的技师有点少,大多都外派了,要不稍等一会儿,先享受一下其他的服务,按个摩洗个脚什么的。”经理把一份价目表放在我的面前。
“给他们都摆设一个房间,让他们自己点吧。”我轻描淡写的说。我从小就没有金钱的概念,我是家里的独子,而我的家庭十分有钱。父亲从政,身居要职,而母亲常年在广州经商,早就成为了本地有名的富豪。我是一个在摇钱树下长大的孩子,我的金钱观就深谙父亲的一句口癖:钱花也花不完,留着干什么。
我的小伙伴们高呼万岁,扎着丸子头的胖子拉着我的手激动的说:“宇哥,你可真是少帅在世啊!你就像莫扎特一样伟大!”他把我比作他的两个偶像来报酬我的款待,滑稽的好像下一秒就会鼻涕眼泪一起喷涌出来了。
“少帅么?”一只手搭在了我的肩头上。我回头一看,竟然是那个把口罩戴在下巴下面的龅牙女人。她一边把手放在我的肩头轻轻弹着手指,一边用布满挑逗的眼神与我对视。
我感觉到一阵反胃,紧皱眉头。如果不是我一直以来都有伪装自己的习惯,我想在场的所有人都能看到我怒火中烧的样子了。
“怎么,小姐?”
“今晚要不要姐姐来帮你,姐姐会的可比小女孩多得多哟。”说着,她还挑了挑眉毛,像是动物园里面的猴子。
我无奈的看向经理,经理也是个经验丰富的人,立刻就从我的眼神里读出了求救信息。他大步走到我身边来拉着那个女人说:“一切都要按规矩来,我没给你讲过吗?”
他帮不想发火的我训斥了那个女人。
龅牙女人在经理面前低下头,又怏怏地看了我一眼,然后就走回沙发坐着。紧接着,一阵嘈杂的脚步和喧闹声从二楼传来,越来越近,然后就看见一个身材矮小的男人拉着一个女人的手,拖拽着从二楼的楼梯口出现。女人因为疼痛或者是惊吓高声尖叫着。
“来,给我解释一下,这你妈的就是我要的女人?”男人的声音十分洪亮,怒目圆睁的狠狠盯着经理。
经理也明白是怎么一回事,不知道是因为害怕还是羞愧,脸色涨的通红。他实验着解释说:“不是这样的,年老,今天外派的太多了,所以才把她叫过来充数的,没想到就被您选上了,我看您兴致勃勃,才忘了告诉您,这个是有些特殊情况······”
“所以你他妈的意思是说这算我的问题了?”那男人又高声的吼叫道,震耳欲聋的声音让我感觉有些不舒服。他没有穿上衣,只裹了一条浴巾在下半身,肩上是一条晕了色的黑色的龙的纹身,像是在提醒各人他是个混黑道的人。
“信不信老子一个电话,就让你这场子开不下去?”
经理也不多说别的,只是一个劲的点头哈腰。
“歉仄,今晚的损失我们来赔偿。”
“你赔你妈!这是严重的精神损失!老子这辈子就没见过这样的怪物,下面和老子长了一样的东西!”
围观的人越来越多,唯独只有保安还敬业的在门口站着并不进来。我隐约听见几声幸灾乐祸的尖笑声,转头看去,是那个龅牙女人发出来的。她恶狠狠的自言自语道:“活该!你早该有这么一天了。”
我审察着那个“女人”,并不像说的那样不堪,她不到二十岁的样子,看起来很高挑,腿也很修长。她头顶挽了一个发髻,有一些没有被束在一起的头发杂乱的垂下来,就披在胸口,头顶夹了两个可爱的发卡,是日本的樱桃小丸子。她低着头看地,使我不能看见她的五官,可却能清楚的看见一颗颗泪珠划过她的脸颊,落到她的像和服一样的衣裳上,总归是有一些楚楚可怜的韵味在里面的,让人心生怜悯。衣服确实是像和服一样的衣服,却有廉价的质感,像是工作服,已经被撕扯的破烂不堪了,露出她白净的肩膀和锁骨,还有一条垮落下去一半的吊带。
我看着她,把所有的注意力都放在她身上了,直到她慌乱的一抬头,我才终于看清楚了她的脸。即使是在和她相识很长一段日子之后再回想起来,我也不知道应该怎么去形容她的这张脸。我只能说这是一张可爱的脸,因为它是一张男人的脸,可又如此美丽动人。她的脸上五官精致,还带着一些女人未曾有的英气。她双眼皮,眼窝很大却不是很深,鼻梁高挺,嘴巴则比例恰好,不大也不小,挂着合适的地方,涂着口红,因为干裂而愈加鲜艳发红。
所以这个“女孩子”仅仅是因为犯下了多长了一个东西的错误而在这里赎罪。在与我匆忙对视之后她又低下头去再也不抬起来。她就在那里站着,松垮的吊带衫从左肩滑落下来,唯唯诺诺的样子,楚楚可怜却又十分活该。她有罪,就该她落入到这里赎罪。我不由的觉得有些好笑,竟然不自觉的笑出了声来。
各人都惊讶的看向我,矮小的男人也显得有些惊讶,但还是对我怒目而视。她也看我,眼睛有泪光闪烁,这一下让我觉得确实可爱。她身边不知何时出现了一个女人,帮她把左肩掉下来的吊带重新提上去,又给她整理衣服。
“你笑什么?”男人问我。
“是这样的,你把她让给我,我给你双倍的钱。”我计划为这个女人出一次头。
男人看起来有些动容,但又觉得面子上挂不住。
“这是钱能够解决的吗?小兄弟。”
“我给三倍。”
男人这次没有多说什么。
经理看男人的态度软和了下来,抓住了我这根救命稻草,诺诺的说:“好,好,这样最好不外了,年老您看这样如何,您先回去,我马上把我们这儿的头牌给您叫来,今晚您一切的消费都由我们来负担。”
我又从随身携带的口袋里拿出三千元现金放在桌面上来兑现我的诺言。
与我随行的扎着丸子头的胖子突然就沉不住气了。他往前探了一步,与我并站在一排,然后皱眉让自己看起来很有威严的样子。
“你没须要拿钱出来。”他对我说。我想他这句话的意思是“你把钱这样拿给他还不如拿给我们花”。我觉得他大可不必担心,因为我有花不完的钱。
人群有些喧华了起来,那个站在“女孩”身边为她整理衣服的女人也说了一句“差不多行了,不要得寸进尺了”。她站着靠在墙壁上,抽着烟。男人似乎也觉得拿我的钱有些不太好意思。他对我说:
“小兄弟,虽然第一次见面,但你也是个性情中人,我交你这个朋友,今天权当给你面子,钱我就不要了,就按他说的来吧”
男人指了指经理,经理诺诺的答好,连连点头。
我拿出一张信用卡递给经理说:“既然这样,那这位年老的消费就算在我头上吧。”
男人对我抱拳示礼,然后大步流星地走上楼去。虽然这男人江湖气息极重,又脾气火爆,缺点脑子,但我现在也不觉得他有多么讨厌了。相反,在经理对我说了句我没须要给他拿钱的话之后,我就愈发反感这个经理了。
“那其时你怎么不这么说呢?”我问他。
经理欠好意思的笑了。然后他还是很自然的拿我的卡来刷了他口中的他来负责的消费。
“不外还是谢谢您替我们解围,请您们随我去楼上的房间里面稍等,我会竭力为您们摆设想要的服务。”经理打着哈哈说。
“把她带到我房间来。”我对着经理说,经理笑眯眯的点头。
我从她身边经过往楼上走的时候看了她一眼,她在我经过的时候紧张的低头不敢看我。她怯懦的往后挪了几步为我让出空间来,紧紧地抓着自己的衣角揉捏着。她身边的吸烟的女人对我说了声谢谢。
刚躺下没几分钟,就有人在轻轻敲门。
“进来。”
她独自一人慢吞吞的进来了。她换了一身干净的衣服,但也不太好看,烘托不出来她的可爱的脸。她的头发是披散着,发髻没有了,看起来是梳理过的,比刚才要得体一点。她慢吞吞的走到床前,然后就一动不动的立在了那里。
“你很怕我吗?”
她的头摇得像拨浪鼓。
“我怕你不知道·····”
“我知道,”我对她说,“你不消怕我,我也不在意你的那些与众差别的地方。”
听了我的话,她开始宽衣解带,但依旧低着头不看我。
“你大可不必这样,我叫你来也不是为了要做什么的,陪我聊会天就行了。”
她猛然抬起头看我,一瞬间,我发现她的眼里布满了泪花。
“可是,这样的话,我拿什么才气报酬你。”
“你不消报酬我。”我轻描淡写的说。
她又低下头去看自己的脚尖,像一个弄丢了心爱玩具的失落的小孩子,又委屈的像做错了事。
“还没告诉我你叫什么?”
“晴子。”她告诉我。
“怎么取了个日本人的名字?”我问。
“这是我自己给自己取得名字,”她笑着说,“我不喜欢以前的名字,我喜欢‘晴子’这个名字,我才不在乎是不是日本名字,自从我改了这个名字,我感觉每天都会晴朗。我很喜欢阳光啊,艳阳高照的天气我都会十分开心,有时候我会对着太阳看,一看就是好长好长一段时间,然后我再去看别的东西,都看不见了,只有一团黑。”
她滔滔不绝的一直说。我惊诧的发现眼前这个腼腆怯懦得女孩子模样的却又说不上来是不是女孩子的人,竟然是一开口说话就停不下来的,和我对她的第一印象大相径庭,我瞬间对她产生了浓厚的兴趣。我示意她过来坐,她像一个机器人突然收到指令一样,慢吞吞的挪到床边,挨了一点床角坐下。她把头发全部捋到右侧胸前,虽然是腼腆瑟缩的样子,却又不失有一点端庄和优雅。
“你看起来不是干这个的,你只是个服务员吧。”我提出了我的疑问。
她扭扭捏捏,并不大方,似点头又似在摇头,良久,她才涨红了脸,支支吾吾的回复我说:“对先生而言,可以不是的。”
我被她这话说的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可我还是没有继续追问下去。我不是追根刨底的人,我对这些闲杂琐碎也毫无兴趣。我凑过去把她抱在怀里抚摸她,因为我对女人的好奇永远都是先从探究她的身体的秘密开始的。我抚摸她的头发,又抚摸她的脸颊。我感受着指尖的温度,心中感到无比惊奇,这与我前半生抚摸过的所有的女人的脸都没有什么差别,反而更加温顺柔软。虽然我不是有这样特殊品味的人,但也不排斥,也不得不认可我觉得她十分可爱。抚摸她的头发和脸颊让我感觉到无比舒心,我就这样一直抚摸着。
“今晚跟我出台吧。”不知道为何,这句话竟然从我的嘴里脱口而出。
她微微抬一点头,用十分惊奇的眼神看我。
“先生要我出台吗?我不会给先生丢人吗?”
“怎么会呢,你这么美丽动人。”我用十分自信的眼神凝视着她说。虽然我从不刻意的用虚伪的假话去欺骗女孩子,但她们总会着迷在我自信的眼神里。况且我说的也都是真话,即使在女人里面,晴子也是算得上十分美丽的。
“可我甚至连女人都算不上······”她犹犹豫豫地躲闪我的目光。
我感觉到有些焦躁,晴子犹豫又不自信的样子惹恼了我。我十分讨厌不自信的女人,或者说是我十分讨厌躲闪我自信的目光的女人。
“是嘛,那就算了吧。”我高声对她说,然后推开她起身就要走。
晴子被我推倒在床上立马就爬起来,跌撞地扑过来跪在我的背后抱住我。
“对不起先生,对不起,我去,先生对不起,我去,我去!”她说。
“我去,我去,先生去哪儿我去哪儿。”
和前台交代后,我就带着晴子出台了。
我先是带晴子去商场买了一套适合她的衣服。我给她选了一套学院风的衣服,一件橙色的浅口毛衣打底,外套是一件粉红色的单薄一点的针织衫,一条蓝白相间的百褶短裙,搭配一条连裤袜和白色的匡威帆布鞋。
晴子换好衣服后对着镜子看了好一会儿。
“这样好看吗,先生?”她问我。
“固然啦,你很适合这样穿衣服。”我实话实说。这样青春活泼的妆扮配上她稚气未脱的可爱脸旁真是再合适不外了。
我牵着晴子的手,带她来到一家烤肉店。我打了一通电话,过了一会儿,以扎着丸子头的胖子为首的几个同学就过来了。
“我们刚才就在说呢,没想到宇哥还真好这口。”还没坐下,胖子身边的一个颧骨突出的像猴子一样的高个子就说道。
他们哈哈的笑了起来,我也就跟着笑了。晴子又低下头去不敢抬起来,紧张地抓着针织衫的衣角,两只手互相扣着指甲。
我伸一只手过去握住晴子的手。晴子被我一下子弄得有些不知所措,她用两只手一起抓住我的手,我能感觉到她手心里面的汗。
“先生?”晴子抬起头疑惑地看着我。
那一晚我喝了很多酒。
晴子一开始不怎么喝,但她也不懂得怎么拒绝别人。在一次又一次的被要求碰杯之后,晴子也喝了不少酒。
“什么嘛,不就是一个出台的嘛,还反面我们喝酒。”高个子这样说
晴子的脸涨的通红。不知道她是否会在意这样的粗鄙之语,但她还是展示了她天生顺从的迷人天性,一杯接一杯的和他们碰着。也许是由于酒精的缘故,她的脸红的发紫。被月光亲吻的她的怪异的紫红色脸颊,像是铺垫在人间最后的美丽悲痛。
我被这稍纵即逝的美丽悲痛迷住了。我撩拨起她的头发,又用大拇指和食指捏她的脸。晴子的脸更红了,有些发烫。她再一次卑微的低下头,抿着嘴,却把脸往我的身边靠了靠。
“先生?你是不是喝多了?”
我看见她的眼睛在月光下泛起白光。在这个温柔的快要融化的第一个秋夜里,晴子又一次流下了眼泪。
我把信用卡交给胖子去结账,刚起身,晴子立马拥过来扶我。
“在这附近给我开一间房。”我叫来高个子,从包里掏出几张纸币递给他。
高个子咯咯的坏笑了一阵,给我投来了一个“我全都懂”的眼神。
几分钟后,高个子回来了。我怀里抱着晴子,她从腰间环抱住我,我们互相搀扶着。高个子领着我们来到一家酒店,进门直接就带我们上了二楼。
临走时,高个子把我拉到一旁,悄悄塞给我一盒避孕套。
“宇哥,还是小心为妙啊,这种人很容易抱病的。”
我不为所动,心里面波涛不惊。
“先生?”
晴子已经跪坐在了床上,用她迷人的眼睛望着我,呼唤我。
我走到她面前,托起她的脑袋,和她激吻在一起。我想吻她,我想一直一直的吻她。不管她是男是女,是否被这个世界唾弃,至少此时现在,在我点燃心中欲火的这个夜里,我都愿意吻她。吞咽下她的口水,像吞下世界上的最后一口氧气。
“先生?先生!”
晴子的声音越来越浅薄,眼神也越来越迷离了。
“先生,我感觉自己现在好幸福啊!”
在被我压在身下的时候,晴子这样告诉我。她的脸又红了,挂着辉煌光耀的笑,看起来就像是刚出生的婴儿一样一尘不染。
“先生,我感觉自己现在好幸福啊,女人被爱的时候就是这样子的吗?”
“先生,这就是爱吗?先生,我好爱你呀!”
晴子越来越兴奋了,叫喊的也越来越高声。
“先生,我从来没有和别人做过这样的事情,先生,请你一定要相信我!我只愿意和先生做这样的事情。永远永远。我想做女人,我想做先生的女人。”
我被晴子吵的十分烦躁,满腔的欲望也快消耗殆尽了。我实在是对晴子是否保持贞洁没有一点儿兴趣。我永远不可能像她爱我一样爱上她,我只不外是觊觎她的美丽又不在乎她的身体和她做爱而已。
我用一只手堵住晴子的嘴,一只手掐住她的脖子对她说:
“傻孩子,这根本不是爱,这只是生活。”
“这是你的命。”
(二)
晴子的自述
在我给自己取“晴子”这个名字之前,我有一个名字叫“春花”,这是我妈妈给我取的。
“怎么给取个女孩子的名字?”我的爸爸总纳闷的嘀咕。
每当外人听到我这个男孩子有这么奇怪的名字时,也都会这样问我。
“这是我妈妈给我取得,妈妈很喜欢春天的花。”我总是这样回答他们。
妈妈确实很喜欢春天的花。我和妈妈的唯一一张合影,就是在一棵开满粉红色花朵的树下。妈妈一只手抱着还没断奶的我,另一只手去轻触粉红色花的花蕊,不解风情的我在一旁揉搓着眼睛,像是要哭鼻子,又像是要打喷嚏。
“妈妈,春天都有什么花啊?”
“春天的花可多了,春天有迎春花,有水仙花,有樱花,杜鹃花,还有玉兰花······”
“迎春花,是欢迎我的花吗?”
“是啊,是为你而盛开的迎春花。”
这样的对话在我的梦里出现了无数遍。很多次我一个人在夜里看着这唯一一张和妈妈的合影时就会这样想。妈妈摘下一朵金黄色的六瓣花,放在我的衣领上,我傻傻的看着她发笑。
我的妈妈是个喜欢春天的人,她离开我的时候也是在春天,在迎春花盛开的时候。
我断奶断的很晚,一直到快两岁的时候我都没有彻底断奶,只是比以前喝的次数要少了,妈妈也是在那个时候离开我,离开这个家的。在她离开的第二天,我也忽然的感觉到焦躁不安,高声哭闹着要喝奶。
“妈妈···妈妈···”
那个时候我还不会说别的字,只会这样叫着。我叫的越来越大声,让我的爸爸心烦意乱。他抓起来还在襁褓中的我,狠狠的给了我一巴掌。我哭的更凶了,嘴里还是不绝的叫着妈妈。我的爸爸又给了我一巴掌,举起我来就要往地下摔。那时候我爸爸的姐姐,我的姑妈恰好在家里做客,看到这一幕差点把魂都吓掉了。她赶紧冲上来抢过被我爸爸举过头顶的我,把我抱在怀间侧身护在后面。
“可使不得!老李,可使不得!”她高声警告我的爸爸。
“别他妈哭了,你妈就是个骚婊子贱货,她跟别人跑了!”我的爸爸大声吼叫道。
说来也奇怪,刚满两岁的我,无论如何都要哭闹的我,在听到我的爸爸说这句话后立马就平静了下来。我不哭也不闹了,睁大了眼睛奇怪的看着他们。
“可别这样说,你看,孩子都听得懂呢。”姑妈责怪他,一边把抱在怀里的我轻轻的摇晃。
“听得懂最好,和他妈一个品德,贱!”
自从那以后,我的生活就像是与世隔绝了一样。一开始,那位救过我命的姑妈还来看过我几次,到后来也都没有再来过了。剩下的很长一段日子里,只有我和我的爸爸相依为命。
早些时候,我和爸爸住在一幢土楼房七层的一个一室一厅里面,后来房子被他卖了,又租了一个同样巨细的一室一厅。他说他不知道自己还能活多久,所以房子留着不如卖了租房。我想他从来没有考虑过作为他儿子的我吧。
在我有记忆以来,爸爸从来就没有过一份正经的工作,但他也从来没有停止过赌博和酗酒。卖房子有很大一部门原因就是给自己赌博和酗酒捅下的窟窿买单。
在我小时候的每一个夜晚都十分的难熬。我不敢睡去,因为即使我睡着了,也会在后半夜被我那醉醺醺回家的爸爸一脚踢开门,然后从床上拉起来一顿毒打。我不知道我为什么要挨打,但我已经养成习惯去接受,在每个夜里挨打成了我童年必不可少的部门。有时候他也会大发慈悲的不打我。他带着一身酒气躺在我的身边,然后用手在我身上胡乱的摸。我其时也不知道该不应害怕,我只是觉得这样比挨打要好。好在他还用他保存下来的最后一点人性克制自己,到死也没有对我做过那种事。
也会偶尔有一些特殊的时候,他会轻轻的开门,平静的躺在我的身边。我在旁边也不敢装作睡着,也不敢高声出气。过了一会儿,他转过来抱着我痛哭流涕,一边哭一边说:“孩子,爸爸对不起你,孩子。”
我也抱着他。我拍他的背,还给他抹眼睛里面的泪。
“你怪爸爸吗?”
我天真的摇脑袋。
“你真是个上帝身边的天使,可惜给了我这样的畜生。”
这种昙花一现的瞬间竟然给了我不可思议的幸福感。那时候我就意识到,所谓幸福,就是已经淹没到悲痛之河的水底,还偶尔能闪耀金沙一般的光芒。这种无以复加的幸福感竟然和在我遇见先生之后的那种感觉惊人的相似。
不外人间不是天堂,噩梦之外也不会有救赎。第二天迎接我的还是同样的地狱。
如果我的爸爸对我做过的所有事情都停留在此,只有暴力和猥亵的话,我想我也是能够释怀的。可事实上,他还做了一件永远改变我的事情。
就如我像女孩子的名字“春花”一样,我从小就生的像女孩子。一直以来,我皮肤白净,身材消瘦,体毛也少。每当别人知道我的名字,再看到我的样子,都会说:“小姑娘长得可真俊俏,像小伙子。”
“可不就是小伙子嘛。”我笑嘻嘻的跟他们说,他们都不怎么相信。
所以一直以来,我都是被别人当成姑娘的。可这并没有怎么困扰我,我从来没有怀疑过自己的性别,我一直都知道自己是一个男孩子。只是每次在去茅厕的时候,都会有几个男孩子使坏对我喊道:“春花,你去男茅厕干啥。”
我一下子就会羞红了脸,不知所措。被他们这样一折腾,我就不敢再去上茅厕了,有时候还会尿在裤子里。即使这样,我还是从来不进女茅厕的。我不敢进男茅厕是因为这些小男孩的恶作剧,我不进女茅厕是因为我知道自己是男孩子,不能进女茅厕。
直到我十岁那年,我的爸爸把我送到一个有钱的老头面前,彻底改变了我的人生。
“好好听爷爷的话。”爸爸临走对我说。
我十分害怕,紧盯着爸爸头也不回的走远。管家把我拉进别墅里,关上了大门。这一关,也关上了我原来该有的人生。管家牵着我的手把我带到二楼的一个宽敞的房间里。房间很空荡,只摆放了一台钢琴,一架手风琴和一个豪华无比的大床。床的上方挂着一幅画,画里是一个长相奇丑的鬼,后来我才知道,这鬼是来自西方地狱的撒旦。一个穿着丝绒睡衣的秃顶的老头揣着手,背对着我们站在最里面的全景落地窗前。我心里发凉,我感觉他和画里面的鬼长得很像。
“老爷。”管家轻声说。
“嗯。”老头只点了点头。
管家退出去的时候看了我一眼,那眼神悲痛的像是在看一只快要死掉的虫子。
在这个有两个撒旦的房间里发生了什么,我一辈子都不想再去描述。
管家把我送回抵家里的时候爸爸还不在家。我慢慢挪到床边,趴在上面蒙住被子就开始哭。我哭的昏天黑地,我哭到忘记时间,身体上痛,心里面更是疑惑不解。我不知道什么样的恶魔才会对一个十岁的小孩做出这样的事情。伴着决堤的眼泪,我沉沉的睡去。
在我醒来后并没有看见爸爸在床上,打开门才发现他在客厅的沙发上睡着了。我不知道该不应恨他。我只是关上门,迎接我的新生。
从那以后,我开始怀疑自己的性别了。我开始觉得自己应该是一个女孩子。我开始喜欢上漂亮的裙子,我也越来越爱对着镜子妆扮自己,可我谁都不敢告诉,因为我也一直在痛苦的怀疑自己。直到遇到燕子姐姐之后,我才坚定的开启了新的人生。
在那件事发生之后,爸爸一直都在客厅的沙发上睡觉了。除了睡觉,他几乎不在家里,我也正好制止了和他见面。当他在家里的时候,我甚至不敢出去上茅厕,直到听到他鼾声雷动,我才敢小心翼翼的出去。
我不恨他,可我实在是不想见到他。而他也在那以后变得阔绰了起来,每次都会在临走时给我留下很多钱。我十分惊讶,因为我从来没有见过那么多钱,多的让人瞠目结舌。
不到一个月,我就用他每天给我留下的钱买了一部手机。而我认识燕子姐姐,也是从这部手机开始的。那时候我在贴吧里找那些和我一样的被性别困扰的男孩子,但燕子姐姐和所有人都不一样——她从来没有被性别困扰。
“你真的想当一个女人的话,那你就好好地当一个女人。”她总是这样告诉我。
燕子姐姐比我大七岁,认识我的那年刚好十八岁。也就是在她十八岁那年,她和家里面坦白出柜,父母接受不了,和她断绝了关系,她也因而离家出走。这是她送给家人的成人礼。
“这也没措施,我很爱我的父母,但我生下来就认为自己是个女人,这是不能改变的事情。我很感谢他们带我来这个世界,但我无法不追求我必须要追求的东西,只能下辈子再报酬他们了。”
燕子姐姐告诉我,她妈妈一开始知道的时候跟疯了一样,抄起扫帚就打她,这也是她妈妈这辈子第一次打她。她想也许打打就算了,但她妈妈一边哭一边打,把扫帚都打断了,然后拉着她的手就要带她去医院,说她病了。姐姐原来一直都忍着,到这里一下子就发作了。她冲她妈妈吼叫道:“你说我病了,看来你们这十八年一点都未曾知道,我没病,我只是生错了性别!”
她妈妈气的发抖,她爸爸一个箭步上来狠狠的打了她一巴掌,铁青着脸说:“滚!以后别回这个家!”
姐姐泪如泉涌,夺门而出。自此以后,她就叫自己燕子,以女人的身份独自生活。
“没有回头路了呀,都吃了这么久的药了。我也不想回头,是不可能回头,生错了性别又不是我的错,凭什么要我用一生来负担?我现在就想要快点攒够钱去做手术,彻彻底底的酿成女人。”
“药?”
“是啊,药,想要酿成女人,不吃药怎么行啊。”
“什么药啊?”我好奇的问。
“激素啊,抗雄性激素,雌性激素还有孕激素。”
从那以后,我开始对所谓的“药”有了美好的幻想。我经常会梦到自己酿成了一个真正的女孩子,穿着粉红色的像玫瑰一样的洋裙,头戴一顶倾斜的蕾丝礼帽,化着淡雅的妆,在太阳下面跳舞。
我每天除了睡觉和拿爸爸给我留下的钱用饭,就是把全部时间都用在和姐姐聊天上了。这样的日子一晃就是三年。在我十四岁生日的当天,和我相依为命了十四年的爸爸也永远离开了我。
那天原来和往常没什么不一样,在我起床想要上茅厕的时候惊讶的发现爸爸还躺在沙发上没有出门,也没有打鼾。我又退却回去。等了半个小时,实在是憋不住尿了,可我的爸爸还是没有像往常一样打鼾,甚至没有发出一点声音。我小心地推开一点门,从门缝里面看过去。爸爸正面朝上躺在沙发上,一只手搭在胸口,另一只手垂落到地上,显得十分的宁静。我这辈子也没有见过他如此宁静,让我有些不安。更让我不安的是,沙发旁的茶几上竟然放着一大块蛋糕。
我固然知道今天是我的生日,即使是我才十四岁,我也能感觉到差不多是发生了什么。我强忍住泪水,怀揣着忐忑和不安慢慢的朝他走去。
“爸?爸爸?”我走到他身边唤他。
他还是不发出一点声音,我甚至听不见一丝微弱的呼吸。
我再也忍不住了,泪水夺眶而出。我疯狂地抱住他,哭着唤他:“爸!爸爸!”
那一刻我才明白过来,原来我一点都不恨他,只因他是我在这世上唯一的亲人。
茶几上放了一块几十寸的大蛋糕,一盒英文包装的空药瓶,还有一张字迹工整的遗书:
“我亲爱的孩子,爸爸对不起你!爸爸这辈子都对不起你!
“爸爸是个没用的懦夫,爸爸不应带你到这个世界上来受苦。你是那么可爱善良,像是天赐的宝物,可我是个畜生!牲口!我不配活在这世上!
“孩子,还记得你的妈妈吗?你的妈妈一声不响的离开我们是我今生最大的挫败,即使是现在,我也不能走出这样的阴影。我爱你妈妈,花儿,我也爱你,可你妈妈就这样消失了,一句话也没留下。我把你当做你妈妈留下的附属品,所以一直都在往你身上撒气。
“花儿,我真的很痛苦,我痛苦极了,我一辈子都活在痛苦里面抬不起头来。我想死,我早就想死了,但我一直拖到了现在是因为对你放心不下。
“我知道你读到这里可能会觉得很想笑,是的,我也觉得。一个亲手把自己孩子卖给恋童癖的畜生还好意思狂言不惭的说爱你,真是天底下最大的笑话。我知道像我这样的人永远都不应该被原谅,因为我每天都后悔,我每天买醉,以泪洗面,可我还是永远都不能原谅我自己。
“花儿,允许我,永远不要原谅我。我这样的人只能下地狱去。
“我现在就要下地狱去了。
“花儿,我想你都十四岁了,也应该可以自己照顾自己了吧。我给你留下的那张卡里有很多钱,密码是你的生日,都是我这个畜生毁掉你的人生才换来的脏钱。请你不要嫌弃,你得要活下去,不要随我一起下地狱,那里容不下你。你千万不要相信那些亲人,不要把钱的事情告诉他们。他们不会争夺你的监护权,但他们会为了这笔产业而去争夺,你和他们在一起日子不会好过的。
“花儿,拿着这笔钱远走高飞吧,去过自己想要的生活。爸爸这辈子对你犯下的错,会用以后的十辈子来归还!
“花儿,请你一定不要原谅爸爸,爸爸也永远不会原谅自己。
“花儿,但请你相信爸爸,爸爸一直都爱你。蛋糕是买给你的,祝你生日快乐。”
我趴在爸爸的遗体上一直哭,一直到下午也不知道究竟怎么办才好。
“死了就死了吧,你那样的爹早就该死了。”我告诉燕子姐姐这个消息,姐姐这样对我说。
“你恨他吗?”
我不恨他。
“哎,你这个傻孩子,他都做了那样杀千刀的事情,你居然都不恨他。”
燕子姐姐是除了爸爸以外,唯一知道我前半生所有经历的人。
“那往后怎么办,你一个人怎么活下去啊。”
“······”
“你来找我吧妹妹,以后我们俩就相依为命吧。”
我一直哭到夜里,直到再也流不出一滴眼泪来。我收起了银行卡和爸爸的遗书。我不肯意让爸爸就这样死在这十几个平方的腐臭的屋里没人知道,我还是打电话报了警。
一个看起来二十出头的年轻警察给我披上一件外套,看我的眼神布满了同情和悲痛。
“孩子,今后有什么计划吗,你还有别的亲人吗?”
我摇摇头。我说我唯一的亲人死在了这里。
当晚我就拦了一辆出租车,花了十个小时来到燕子姐姐的都会。刚上车的时候,我说出我要去的地方,司机大呼道我疯了,训斥我叫我下车。直到我拿出十张鲜红的纸币给他,他也就不再多说什么了。
车开的很平稳,不一会儿我就感觉到无比疲倦,仿佛这世界上所有的困意都向我袭来,使我昏昏欲睡。在司机把我叫醒之前,我又做了之前那个梦。我梦见我穿着粉红色的像玫瑰一样的洋裙,头戴一顶倾斜的蕾丝礼帽,化着淡雅的妆,在太阳下面跳舞。而我的爸爸就在不远处的迎春花树下看着我。一片金黄色的六瓣花被风吹落下来,爸爸笑着对我说我是他最好的女儿。
“孩子,地方到了。”司机把我摇醒,笑眯眯的看着我。我又从包里拿出几张纸币给他。
下车的时候我才发现天已经亮了,有几缕藏匿不住的阳光已经从都会里的高楼间满溢出来了。在我之前的十四年里从来没有像这样的直视过太阳,竟然让我感觉无比舒适。迎着阳光,我看见一个身材苗条的女人正向我走来,就像是来救赎我的天使。
“哟,还真是像个天生的小姑娘。”燕子姐姐咯咯的笑着。
我冲过去抱住她。她和我一般高,我就环抱着她的背,把头放在她的肩膀上。
“姐姐,我好喜欢晴天啊,以后就叫我晴子吧。”我心血来潮的说。
“怎么给自己取个日本人的名字?”姐姐皱着眉说。
太阳已经完全出来了,将辉煌光耀却又毫无生机的光洒向世界。我的头发,眼睛和脚底都被照耀成了鲜艳的金黄色,像一朵正在怒放的迎春花。
晴子就要开始她的新的生活了。
姐姐把我带回她住的地方,是在一个老旧小区里的只有十几平米的套间,除了厨房,卧室和茅厕外,再没有别的了。房间很小,一览无余,但却显得很拥挤,因为每一寸都放满了东西。在占了四分之一面积的床的旁边铺了一张占地四分之一面积的羊毛绒地毯,毯子上还放了很多个女孩子的毛绒玩偶。地毯上摆了一个造型夸张的纸质衣柜,衣柜的门半开着,可以看见里面没有多少衣服,因为姐姐把她几乎所有的衣服和一床厚被子都杂乱的扔在了地毯上。
“我平时衣服穿过了就堆在那了,等衣服堆到堆不下了,或者实在没衣服穿了,我才用洗衣机一起洗了。”姐姐也觉得房间有些太乱,尴尬的同我解释。
我环顾一周也没有发现洗衣机。床沿的上头挂着一条彩色的星星灯,正在闪着差别的光,整个房间都铺满了粉红色的墙纸,让我不由得感到温馨。房间的最角落里摆放着唯一一张桌子,上面杂乱的堆放着姐姐的各种化妆品。
“原来早就有这个计划了,那就趁着你来了,换一个大点的地方去。”
我又进到厨房去看,只有一个生锈发霉的锅和几个沾满油污的碗堆放在洗碗池的坑里。
“别随处乱看了,我也不会做饭的。”姐姐嗔怪我道。
当天,姐姐就带我去逛了商场。商场的展柜里放满了各式各样的美丽衣裙,琳琅满目,美不胜收,在我前十四年与世隔绝的日子里从来未有见过如此阵仗。我拼命的看着这些东西却又还是不能看得过来,像一只留恋土地而不肯意飞去南方过冬的燕子。姐姐固然是明白我的心情,她从我发光的眼里看出来了,所以我走走停停,她也走走停停,跟在我的身后,直到我驻足在一家店铺前再也不能移动半步。
我停在一家婚纱店前。店里没有多少衣服,但每一件都足以让我心动半天了,特别是放在门口的玻璃展柜里面的那件,那裙摆足足得有十米长!她就在那透明的玻璃展柜里面静静站着,脚下踩着一道二十厘米高的台阶,台阶上是她的镶满钻石的闪闪发光的水晶鞋子。前面的裙摆稍微较短,可以看到露出来的高跟鞋,后面的裙摆可就夸张了,被折叠起来挂在后面的架子上,像是一条被挤弄变形的夸张的波浪。我回头看姐姐,她也在目不转睛的盯着这条婚纱的裙摆。她发出了一声惊赞的叹息,对我说:
“这裙摆得有十米!他妈的,真是夸张。”
站在玻璃展柜里面的婚纱听了姐姐的话,更加高傲的挺起了胸膛,挂在最高处的头纱也轻轻动了一下,像是拼命的昂起头来。我感觉到十分的神奇,这样一条白洁而又神圣的裙子竟然让我有一种可以放下世间一切都要去得到她的想法。我想,如果能让我穿上一回,即使是立马就死去我也会愿意吧。玻璃展柜下的木质台阶上印了五个特别夸张的大字——女神的裙摆。
“婚纱这东西啊,就是女人的命啊。”姐姐咂咂嘴说道。
我们又去看了电影。我对电影大屏里面播放的画面提不起一点兴趣,只记得有两个人一直在打斗,弄的我昏昏欲睡。我满脑子都停留在刚才的玻璃展柜里面的婚纱上,根本没法去想别的事情。我就靠在姐姐的肩上睡着了,我以为我会梦见穿上那件婚纱的样子,可事实上没有,让我有些失望。
我想也许我可以用爸爸给我留下的钱把那套婚纱买下来。不知道是从何时开始萌生的这个想法,在我的脑海里面挥之不去。在晚上回家的路上,我把这个想法告诉了姐姐。
“你那混蛋父亲还给你留了钱?有多少。”姐姐惊讶的张大了嘴巴。
“不知道,应该挺多的吧。”我摇摇头说。
“那件衣服可得要个十几万啊,妹妹。”姐姐笑我道。
“你明天要不去看看吧,先去银行看看,有钱对你以后也是一件好事情。”过了一会儿她又增补了一句。
我点点头,轻轻地“嗯”了一声。
“晴子,你买了那么漂亮的婚纱,穿给谁看啊。”
“穿给谁看吗?他们都可以看啊,想看就看嘛,但只有我可以穿,嗯···姐姐也可以穿。”我天真的眨巴着眼睛。
“不对啊,晴子,婚纱是要配给恋爱的,就像女人要嫁给男人一样,一个女人一生只能穿一次婚纱啊,所以她才那么神圣无比。你现在还没有找到那个人,所以你买下来也没用啊,你不能每天都穿着那样的衣服出门吧。”姐姐和我解释,微微上扬的嘴唇好像是在笑我。
“不能吗?”我疑惑地问。
“噗嗤”一声,这次姐姐是真的笑了。
“晴子啊,你得去找到你的恋爱呀。”
“恋爱,恋爱是什么呀?”
“晴子长大了就会明白了。”
恋爱,恋爱是什么呢?这两个诡异而又布满魅力的关键字竟然成了我这短暂的一生的后半生所要追寻的全部。
当晚夜里,我就梦到恋爱了,是一朵六瓣的金色迎春花。她笑着对我招手,对我高声叫道:“嘿,你好,我就是你的恋爱!”然后她张开花瓣,里面结出了那条“十米长裙摆”的婚纱。
第二天早上,姐姐把我叫醒了。我想起来要去银行的事情。
“需要我陪你一起吗?”
我摇了摇头,毕竟手机我还是很能玩转的,所以不会迷路。
“那好,我今天就去看看房子了。”姐姐点点头说。
来到银行的时候人不是很多,我学在别人的样子在ATM机上插入银行卡,输入了密码。ATM机只是回馈我了一行字“账户异常,已被冻结,请到柜台管理解冻”。我又来到柜台,微笑着把卡递给一个三十出头的女人。
“你好,请问有什么需要资助的?”女人咧嘴笑,颧骨一下提的十分的高,看起来像是猴子。
“这是我爸爸的卡,为什么被冻结了?”
“请稍等。”说完她埋下头在电脑上飞快的查阅了起来。没过一会儿,她就抬起头来,一本正经的对我说:
“欠好意思小姐,资料显示能继承这张卡的是卡主李先生唯一的儿子,他儿子叫李春花。”
她上下审察着我,好像我是一个骗子。
“我就是李春花。”我对她说。
她显得更疑惑了,皱着眉头仔细审察我。
“我就是李春花。”我有些着急的说。
这次她倒是没有再疑惑地看我,只是笑,这是布满戏谑意味的讽刺。她笑起来嘴角上扬的夸张,颧骨被顶到了额头上,滑稽无比。
“小姐,李春花是个男孩子呀。”
我不知道怎么回答她,我不知道我是生气还是尴尬还是害怕,我只是感觉十分的不自在。我不绝的低声重复着这句话:
“我就是李春花。”
“身份证有吗?”
我愣住了。原来我活了这么多年连一个被社会认可的身份都没有。没有身份证,没有李春花,我只是晴子,不是我爸爸的儿子。
“不管怎样,你得拿身份证明去本地派出所办,李春花未成年,而且听说他爸爸去世的那晚上他就消失了,所以冻结银行卡也是警方的命令。”她对我不再客气,把卡通过柜台前的窗口丢了出来,直接滑落到我的身上。
“欠好意思。”她说,脸上却没有一丝欠好意思的样子。
我回家的时候姐姐已经回来了,她正半躺在毯子上靠在床边抽着烟。我把今天发生的事情都告诉了她。
“放屁,真是荒唐,这些人自己立下的规矩自己都不遵守了,怎么可能就这样冻结了。”姐姐破口痛骂道。这时候我才注意到姐姐的脸上有很大一片红肿,额头上还有一块淤青。我一下子跑过去抱住她,摸着她的脸,眼泪不住的往下流。姐姐也抱着我哭,我们就这样一直哭到了很晚。
后来我们也没有换房子,一直在那个十多平米的套间住着。那天发生了什么事情,姐姐一直都没有告诉我,只是对我说了这么一句话:
“晴子啊,没钱买婚纱挺好的,以后就不要去相信恋爱了。”
后来我就开始吃药了。
我的胸部开始隆起,腰变得更细了,屁股也翘了起来,身上的肉也变得松弛有弹性,头发长到了背上,我也没剪,身上原来就不多的体毛也都消失了。我经常会穿上裙子站在镜子前傻看,一站就是一天。姐姐总喜欢捏着我的脸蛋对我说:
“你看看你呀,真是一个天生的女人呢。”
姐姐工作的地方是在这座都会最繁华的街道旁的一条小巷里,小巷的最深处有一家与之格格不入的洗脚城,她就在那里工作。姐姐也不对还未成年的我避忌什么,她告诉我她的工作就是做援交。
“没措施啊,要买那么多的药,还要存钱去做手术啊,我都二十多岁了,还能活几年都不知道,能活到我酿成女人的那天吗?”姐姐是这样给我解释的。她还总是教我一些那方面的技巧,教我怎么样用自己的身体去取悦男人,每次她这样说,我就会羞红脸,埋下头去。每次她看到我这幅样子就会哈哈大笑起来。
“看来我们家晴子是个好女孩啊,和我不一样。”她会这样说。
姐姐说像我们这样的人最后都会走上这条路。我问她为什么,她就体现出忧伤的样子,点燃一支烟抽一会儿再对我说:
“因为钱啊, 要活着啊,我们这样的人是没有亲人的,什么都要靠自己啊,我们觉得自己是女人,但又和女人不一样,别人觉得我们是男人,但我们又和男人不一样,说到底这世界根本没有我们的立足之地啊,如果去干其他的工作,连每个月的药钱都不敷付的,还哪里存的下钱给以后做手术用呢。”
每次说到这个事情,姐姐就会很快的吸烟,一支接着一支。
“根本不会有人把我们当女人看,永远都不会,运气好找到一个有钱又不在意你身份的男人包养起来,或许才气走到最后那一步,说白了就是玩具而已,别人的玩具,但也是我们实现自己梦想的唯一阶梯,不献身世体是不可能的。”
姐姐说这样的话的时候看起来很平静,没有什么情绪上的颠簸,只是偶尔眼角还是会有泪光闪烁,但却稍纵即逝,让我感觉不太真实。
“不外晴子不消害怕,只要有我在的一天,我就不会让晴子酿成别人的玩具,我会永远掩护晴子的。”到最后,姐姐总会转过来笑着看着我这样说。我清楚的看见她的眼角确实有泪,但没有滑落下来,就在眼睛里面打转。
姐姐经常会晚上不回家,但第二天都会回来看我一下,然后再去上班。有时候她满面东风的回来,我就知道是她出台了;有时候她会鼻青脸肿的回来,我就知道她是去找那个男人了。我从来不问她,她也不说,但我心里清楚得很。
有一次姐姐连续三天都没有回家,直到第四天,她才带着满身的伤痕回来了。我照例不闻不问,只是去烧了一壶热水,用毛巾打湿给她擦拭身上的伤痕。
“哎呀,姐姐怎么又这么不小心。”我装作傻傻的说。
姐姐不理我,只是坐在地上,眼睛直勾勾的盯着烟灰缸看,眼里尽是悲哀的死灰色。我也不再多说,轻轻的给她擦拭身体。
“晴子,你是不是也觉得我很浪啊。”良久,姐姐问我。她的嘴巴张的很小,几乎看不到动静,声音也有些发抖。
“不会啊,姐姐,不会啊,你不要这样说。”我一时不知道要怎么慰藉她,急的快要哭了。
姐姐转过来抚摸我的头,嘴角往上边提了提,看起来像是想要笑却没有力气。
“晴子还是这么可爱啊,像是天上的天使一样一尘不染。”她说。
我把毛巾丢在了床上,扑上去紧紧抱住姐姐。我感觉很害怕,那一晚给我的感觉是我就快要失去她了。
“姐姐,你不要离开我。”我使劲的哭,边哭边说,“晴子离开姐姐活不下去的。姐姐要离开晴子,晴子也要和姐姐一起去。”
“傻子,说什么呢?”
姐姐这次是真的笑了,但声音还是很抖。她一只手抱住我的腰,一只手抚摸着我的头发,而我两只手都紧紧的搂着她的脖子。
“晴子啊,你知道姐姐为什么一直都要去和别人做爱吗?”
我摇头。我想说是为了钱,为了生活,像她告诉我的那样,但我没说。
“晴子啊,我只有在做爱的时候,才感觉自己像个女人啊。”
说完,姐姐就放声大笑了起来,那声音听起来像是在讽刺她自己。
我从后来的一些蛛丝马迹里面察觉到,那几天姐姐确实是又去找那个男人了,这次她受骗光了所有的钱。就在我们抱头痛哭的时候,姐姐就已经身无分文,万念俱灰了。那时候她还没有寻死的想法,只是计划就此对所谓的恋爱死心。可自以为为了爱而死心的女人太多了,大抵无一能如愿。放下恋爱,就是放下女人的生命。姐姐也不例外,所以她最终为了生命,丢了性命。
那一晚姐姐没有去上班,在家里早早睡了。我窝在姐姐的身旁,紧紧抱住她,好像随时都会失去她一样,不敢松开。
直到夜里惊醒的时候我才发现,我和姐姐的身上都裹了厚厚的一层汗。
(三)
日子就这样过着,一晃眼就来到了我快要成年的前些时候。
那件事情发生以后,姐姐就变得越来越沉静了,经常一个人傻傻的发呆,有时候在床边一坐就是几个小时,默默地吸烟。她说这是药的副作用,恒久吃激素会让人身体里面的激素紊乱,让人变得开心不起来。
我很担心她。我提出要和姐姐一起去上班,这样一来可以陪在她身边照顾她,二来也可以多少挣点钱,帮姐姐缓解一点经济上的压力。
“那可不是晴子该去的地方。”姐姐吃吃的摇头说,像一个上了发条的机器。
“没事的姐姐,我只是去做一些洗脚推拿的活啊,有姐姐在,谁也不能欺负我,我想要一直陪着姐姐。”
我紧紧抱着她。姐姐还是盯着窗外的一颗绿色的树发呆。这棵树长了很多年了,今年才刚刚把新开的枝芽伸到了我们窗前,为我们灰暗的小屋蒙上了一点色彩。
晚上,姐姐就把我带到了她工作的洗脚城。姐姐大步走在前面,我跟在后面,低着头不敢抬起来。每次到了一个新环境的时候我总会感觉到紧张、害怕和羞涩,恨不得找个地方躲起来,像一个见不得光的耗子。
“哟,我们的小骚货燕子来了啊,今天又带了个谁来呢?”
刚走进门,就听见一个尖锐刻薄的女人声音传过来。我稍稍抬头看了一眼,是一个坐在右边沙发上的女人。她只裹了一条很小的抹胸,根本遮不住她的坚挺的乳房,胸前的两块肉大的像是快要跳出来一样。她翘着一条二郎腿,把高跟鞋跺在地上发出“咯咯”的响声,让我总觉得这是鞋子因为蒙受不了她的肥硕的双腿而发出来的惨叫声。最恐怖的还是她脸的模样,颧骨高耸,额头突出,眼睛都眯成了一条缝,嘴角夸张的咧开,喷出一口焦黄的龅牙来,很像我小时候在儿童书里面读到的一种吃人的怪物。我害怕的又低下头去。
姐姐没有回应怪物女人的讽刺,还是自顾自的走,我紧紧跟在她身后。
“不是又是一个小人妖吧?”女人见没有人搭理她,变本加厉的骂道。
“人妖”,这是我之前十多年里未曾听到过别人用来形容我的词,这是我第一次却又清楚的知道不会是最后一次的听到。在这个偌大的世界上我连一个身份都没有,而在别人的眼里,我就是一个不男不女认不清自己性别的“妖怪”。我徒有一身美丽的皮囊,却永远得不到别人的认可,而她这样一个奇丑无比的女人,竟然能够不受别人的歧视,大摇大摆的活在这世上。我想做女人有错吗?想到这,难过的心情无以复加,我唰唰的留下了泪来。
被妖怪说是“妖怪”,换做别人一定都会豪迈的大笑出来吧。可我不可,多愁善感的我只会这样懦弱的流泪。
姐姐原来不想与她争辩,可转过头来发现我已经哽咽了。她瞬间大发雷霆,两步就跳到那女人前面,“啪”的一声打了女人一个耳光。女人还没有反应过来,就被姐姐抓住她耳边的头发又反手打了一个耳光。
“叫你嘴贱,叫你骂,草你妈的!”姐姐一边打一边骂。
女人回过神来,一掌把姐姐推开。姐姐踉跄了几步,跌坐在了地上。女人猛地跳起来,一把扑倒在姐姐身上,把她像浪潮一样颠簸的肥肉全部压了上去。她用两条腿压住姐姐的胳膊,抓起姐姐的头发猛扇耳光。
姐姐原来就瘦弱,被这个肥女人压在身下毫无还手之力,我看着心疼的不可。我冲过去想把女人从姐姐身上推开,但我用尽全身力气也不能推动她分毫。另一个女人过来把我抱了回去,她锁住我的双手,让我没有措施动弹。
“不要再打了,求求你了,不要再打了!”我无助的高声哭喊。如果不是身后的女人锁住了我的胳膊,我想我现在应该会腿软的直接跪下去了。
怪物一样的肥女人不依不饶,还在不绝扇着姐姐巴掌,一边打一边骂:“死人妖,说你两句还不乐意听了,那男人就是这样打你的吧,啊?舒服吧,你就是贱啊,你就是喜欢被打啊,你就是喜欢被草啊!”
姐姐已经被打的鼻青脸肿了,满脸都是血污。我拼命的喊着,叫着。围观的人越来越多,却没有一个上来拉架的,也有几个客人穿着浴袍出来看,询问身边的人这是怎么回事。他们脸上都带着玩味的笑,像是在看马戏团里面的杂耍。我甚至还听到有人在说:“好啊,我最喜欢看女人打斗了。”
姐姐被怪物女人说道痛处,猛地啐了一口唾沫。白色的唾沫带着红色的血渍,一点不剩的全部喷到了怪物女人的脸上。怪物女人气疯了,伸出锋利的爪子一样的长指甲就要往姐姐脸上招呼。看到这一幕我惊呼一声,吓得几乎要昏厥过去。好在突然出现一只男人的手,抓住怪物女人就把她掀翻过去。怪物女人力气再大,还是和男人有些差距的,她就这样在地上滚了一圈,像一个皮球。
再晚一点点,姐姐可能就毁容了。
那男人看起来还算是仪表堂堂,他先是怒骂了一阵,然后问道是怎么回事。身后的女人放开了我,我的腿软的根本支撑不起我的身体,一下子跌坐在了地上。
“是燕子先过来打我的,她跟疯了一样就冲过来扇我巴掌!”
被恶人先告了状,姐姐还是躺在地上一言不发,眼神很空洞,脸上还淌着血。我想要为姐姐澄清,但我急的根本说不出一句话来。我看见那男人看向几个别的女人,女人们都默默地点了头。一时间,我又无助的留下了泪来。
男人眉头微微皱起,看了看我,又看了看地上的姐姐,对我身后的女人说:“朵儿,你先把他们带到休息室去。”
在我身后的朵儿发出了一声不情愿的叹息。
我和朵儿两个人把姐姐扶起来往休息室走。朵儿一路上都在滔滔不绝的说着:“燕子,你可别怪姐姐啊,你可别怪姐姐啊······”
声音很小,不知道是说给姐姐听的还是说给她自己听得。把我们送到休息室后,她就离开了。
“照顾好她。”她对我说。我微微点点头。
我看着姐姐满是伤痕的脸,一股强烈的愧疚感涌了上来。我想,如果不是我提出要来姐姐这儿上班,如果不是我内心软弱受不了屈辱,如果不是我不争气的眼泪一直掉下来,如果······
想到这儿,我不争气的眼泪又落了下来。我问姐姐,为什么这个世界总是对我们布满恶意。
“晴子又哭啦,真是个爱哭鼻子的小傻瓜。”
姐姐从嘴角硬生生的挤出一点笑容来,但眼里还是有藏不住的悲惨。在以后不多的和姐姐一起相处的时间里,她总是用这样的眼神看我,这是一双失去希望的眼睛,这是一双被苦难折磨而死去的眼睛。
我一边哭,一边用手纸给姐姐擦拭脸上的血渍。姐姐也不再看我,闭着眼,气若游丝的呼吸着。
过了一会儿,男人就过来了。他给了我一根热水烫过的毛巾,让我给姐姐擦脸。
“燕子啊,你也知道她是个什么样的人,何必跟她计较呢?”
男人说他是这儿的经理。
姐姐睁开了眼,刚刚死去的眼里稍微有了一些光芒。她对着经理说:“哥,这是我的妹妹,想要来这上班。”
“和你一样的吗?”经理皱着眉问。
“她只是来做个洗脚妹的,一样不一样有什么关系呢,反正别人也看不出来。”
“那也是,”经理上下审察着我说,“确实比好多女人还漂亮。”
我羞涩的低下头。姐姐突然起身,坐到经理身边,抓住他的袖口,瞪圆了眼睛看着经理说:
“你可要允许我,哥,不要让她做那种活。”
经理被姐姐吓了一跳,往后瑟瑟的退了一步。
“放心吧燕子,我不会的。”他说。
我就开始在这里上班了。我和姐姐的工作不一样,但她每次只要一有空就会来找我,在我旁边一支接一支的吸烟,嘴里还不绝的骂着别的女人和男人。直到有一个阿姨来找她,对她说“燕子啊,试房啦”,她才踩着高跟鞋“哒哒哒”的离开。
做洗脚工作的女人似乎要比和姐姐一起的那堆女人好相处不少,她们大多年纪不小,也没有多少坏心思。虽然平时我和她们不怎么说话,但她们也都挺照顾我的。有时候她们会从包里拿出一些从家里带过来的东西对我说:“来,晴子,吃个糖吧。”
她们也从来没有问过我敏感的那方面。只是有一次,一个叫翠儿的和我一般大的姑娘,在休息的时候神秘的把我拉到角落里,然后一脸天真的皱着眉,幽幽问我:
“晴子姐姐,她们说你是个男孩子,是真的吗?”
我看着她天真的大眼睛,一时间不知道怎么回答,羞羞的低下头。
“没事啦姐姐,我会给你守旧秘密的,只是你真的好漂亮啊,比我妈妈都漂亮,比天底下所有女人都漂亮,我才不敢相信啊。”
我还是不知道怎么回答。我的脸羞的发红,但还是很开心的笑了。
直到我遇到先生的那一天,我才终于明白我这短暂的一生究竟是为了什么而活着。
那天是我成年前的最后一天,也是秋天到来的第一天。
那天我正在休息室里和翠儿聊天,经理突然走了进来对我说:“晴子,你过来帮我个忙。”
他又看了看翠儿说:“翠儿,你也来。”
我们就这样稀里糊涂的被他带到楼上的一个房间外面,还有几个浓妆艳抹的女人在那里等着。我突然有一种欠好的预感,但我不知道要怎么开口说,好在就在我犹豫的时候,翠儿先说了:
“哥,不会是要试房吧,我可不干这个啊。”
经理把他的眉毛机灵的挑了挑,拍了拍我和翠儿的肩膀说:“没事的,不会让你们上的,就是让你们凑个人数,给客人看看,今天姐姐们都外派出去了,人手不敷的。”
我心里一惊,拉着经理的袖子问道:“我姐姐呢?”
“你姐姐在那边忙着呢。”经理指了指走廊尽头的一个房间。
翠儿还在不绝的摇头,一边摆手一边往后退着说:“不可,不可不可,我可不干这个。”
翠儿拼命的摇头。经理也不管她,拉着她的衣服后面的领子就把她扭送进去了。
“进来,晴子!”他对我命令道。
我的头脑一片空白。我想要逃走,但脚却不听使唤的往房间里面挪去。在我十几年的人生中早就养成了这种麻木听从别人命令的习惯。
我刚走进门去,就看见翠儿挣脱了经理的手跑了出来,一下子就消失在了走廊的尽头。经理追到门口,骂了一声“这狗妮子”,然后拽着我的胳膊把我拉进屋里,让我并排站在那几个女人旁边。
我害怕极了,低着头不敢抬起来。可恰好怕什么就来什么,我听见一个低沉的男人的声音说了一句“就她吧”。我冷汗都吓出来了,因为我清楚的听见这句话是往我这边传过来的。我抬起头来看,一个剃着寸头的矮个男人正躺在床上,光着膀子,只有下身裹了一条浴巾,胸口有一道黑黑的吓人的纹身。我没有看清,因为他也在看我,我实在是不敢多看。我把目光从男人身上收回来,乞怜似的投到经理那边去。经理没有看我,他笑嘻嘻的对着男人说道:
“年老,这个不做那种服务的。”
“不做你拉过来玩我呢?”男人睁大了眼睛瞪着经理说。
“不是,今天人实在是······”
“我就要她!”
男人不依不饶,怒目圆睁的样子像一头凶猛的河马。经理一时语塞,对着男人哈了个腰,然后走到我身边对我耳语道:“你先给他洗脚做推拿,等有人回来我就上来了,不会有事的。”
经理说完就带着其他人出去了。我瞬间感觉万念俱灭,心如死灰,好像一下子就堕入了十八层的地狱里不得翻身。我的脚像灌了铅一样重,根本抬不起来,我就在那里傻傻的立着,像一尊雕像一样。
“去洗个澡来。”男人对我说道。
我站在原地无动于衷,眼里唰唰的流泪。
“去洗个澡来,没听见吗?”
男人高声的冲我吼,把我吓得一哆嗦。可我的腿就像是被焊死在了地板上,根本迈不起来。我再也无法控制内心的恐惧,高声哭了起来。
“妈的,败兴娘们,不洗澡那就直接来。”
男人从床上窜起来,两步就来到我跟前,抡圆胳膊给了我一耳光。这狠狠的一耳光打的我找不着北,我只是捂着脸,疼的发不出一点声音来。我咬住嘴唇,任由眼泪顺着脸颊滑落下来,我感觉到屈辱,但我不知道更屈辱的事情才刚刚到来。
“妈的,什么东西?”
男人扒下了我的裤子,看到了我的与众不同。他惊得往后一跳,立在那愣愣的看我。他看看我,又看看我的下面,又看看我。
“妈的,你是什么怪物!”男人张大了嘴巴对我破口痛骂。
屈辱!无尽的屈辱如潮流般涌来,我已经哭不出一点声音来了。那一刻我是真的想死,那是我这辈子唯一一次想要彻彻底底的离开这个世界,我感到无助与悲痛,即使是在我十岁的时候的那个装着撒旦的房间里,我也没有像这样迫切的想要解脱。“怪物”,这就是他们对我的评价,我是一个不应该出生于这个世界上的怪物,这个世界永远不会有我的一席之地。
“把裤子穿上,别再让我犯恶心了。”男人高声对我说。
我机械的提上裤子,任由男人拽着我往楼下的大堂走去。他狠狠的抓着我的手臂,一把把我推到了经理的面前,高声吼叫道说:“老子让你给我找个女人,你他妈给老子找了这么个怪物?”
我说不出话来,也听不见任何声音,我只感觉我像是被整个世界给抛弃了。我想我的姐姐,我想这个世界上只有她才气救我,她是我唯一的亲人。我好像什么都不会,只是一直不住的流着泪。
救赎我的人终究还是来到了,不是我的姐姐,她是我命中的“先生”。他爽朗的大笑着,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我抬头起来看他的瞬间,我呆住了,就像有一种游离于世间万物之上的美好深深的吸引了我。
他有一张那么俊美的脸,长发飘飘的落在肩上,额头前的头发遮住了他的半只眼睛,而没有被遮住的那一半,宛若人间最美的星辰,闪烁着奕奕光芒。他的五官是那么的精致,鼻翼连接着深陷的眼窝,消瘦的脸颊洁白无比,像是有九月间纯净的雪,落在他的脸上,美的不可方物。
我不知道为什么,我就这样被他吸引了。
我不知道为什么,我会如此的迷恋于他。
我不知道为什么,只一瞬的光景,就好像与他共度了几个世纪。
我只知道,我生来好像就是为他而活的。
后来姐姐告诉我,这就是人们常说的一眼万年。
不知道什么时候,姐姐已经来到我身边了。她抽着烟,帮我把垮落下来的肩带往上拉了拉,又给我整理了衣服。
“是这小子帮了你?”姐姐轻轻的问我。
“啊?我不知道啊。”我带着茫然和疑惑地语气说道。我确实不知道,就在刚才我入迷的看着他的时候,我不知道时间已经过去多久了。
“你个傻孩子,吓坏了吧。”姐姐带着宠溺又心疼的语气问我。
我缩着脖子点点头。
我看见那个矮个子男人冲他抱了拳头,如一阵风一般从我身边过去了,吓得我往后连忙退了好几步。而他——我的“先生”,他冲我笑了笑,我一下子就低下了头不敢看他。我不知道我是害羞还是自卑,或许是两者都有吧。他也从我身边走过去,我还是不敢看他,姐姐对他说了谢谢。
就在我还在满心想着他的时候,姐姐突然走上前去抓住经理的衣领,她瞪大了眼睛愤怒的骂道:“你妈的,你怎么允许我的?”
经理没想到姐姐会有这么大胆量,他楞了一下,随即一把推开姐姐。作为这里的管事人,他肯定不想丢掉自己的面子。他昂起头整理了一下自己的领带,但态度立马又软了下去。可能是因为自知理亏,他叹了口气说:
“没措施啊,这人是黄公子的舅舅,黑白通吃的,我们惹不起啊。”
“哪个狗屁黄公子?”姐姐痛骂道。
“你个疯子给我小声点,我还不想丢饭碗!”
经理瞪圆了眼睛怒视着姐姐,然后又拉着姐姐耳语道:“黄公子,就是市委书记的独子!”
“哼,野狗聚一窝,烂人也登堂!晴子,我们走。”
姐姐嘴里骂骂咧咧的,拉着我就要往外面走。我一点也不想走,我脑子里面还想着他,像一只失了线的风筝一样不住的想往他那里飞,可我也不能拒绝姐姐,就任由着她拉着我走。
“哟!人家救了你的人妖妹妹,你都不去给别人道个谢就走了啊,人家今晚可是花了好几大万呢!”
刚走到门口,上次和姐姐打过架的女人就阴阳怪气的说。
我仿佛抓到了一根救命稻草一般拉住姐姐,拼命的点头,刚刚流的泪已经风干成了一条黑色的痕迹,挂在我的脸颊上。
姐姐似乎也觉得在理,她想了一会儿,看了看我,然后问我道:“你想去找他吗,晴子?”
我拼命点头。
姐姐好像看出来我的心思,她落寞的一笑,然后用她的死去的毫无生机的眼睛看了我好一会儿,最后淡淡的说:
“晴子啊,这样是不会有好结果的啊。”
姐姐的语气冷的让我害怕,可我还是满脑子都是他,我无法释怀,我知道自己已经没有退路了。我一时间不知所措,只是用力的抱住了姐姐。
姐姐没有抱我,只是在我耳边轻轻的说:
“去吧。”
我如愿以偿的去见他了。进房间之前,我在门口立了好一会儿,我把衣服整理了一遍又一遍,又抓了几把头发,让我看起来不那么狼狈。我的心脏跳的很快,我能清楚的听见胸口发出“砰砰”的声音。
我鼓起所有的勇气深吸了一口气推门走进去,可我只是走到了门口就不动了,我不敢抬起头来,呆呆的站在那,心脏跳的更快了。
“啊,是你啊。”他轻声说,那声音温柔极了,即使现在回想起来,我还是会甜甜的发笑。
“怎么,你很怕我吗?”他看我不说话,疑惑的询问我。
我拼命的摇头,把头甩成了一个陀螺,摇的我脑袋都疼了。我感觉自己滑稽极了,一股由心底散发出来的自卑感深深围绕了我。
“没事的,你不消害怕,我知道你的情况的,我也不在意那些。”他说。
突然,我的脑海里浮现出姐姐以前对我说过的话。我问过姐姐恋爱是什么样的东西。
“做爱就是恋爱。”姐姐吐出嘴里的烟雾。我对这些全然不懂,眨巴着眼迷惑的看着她。
“恋爱就是你想要把自己的全部都交给他,不管是身体还是心理,全部,只是说······”姐姐又顿了一下,抽了口烟再继续说:“不外像我们这样的人,能有人愿意和我们做爱就不错了,哪里会有人能从心理上接受我们呢?”
姐姐说这话的时候是笑着的,但眼里还是藏不住死灰色的悲痛。
我对这些所谓的爱与做爱全然不知,全然不晓,可真就和姐姐说的一样,我想把自己的全部都献给他。是献给他,我想把自己的一切都依附于他,我不想做晴子,我想做“先生的晴子”。想到这,我竟然不自觉的开始宽衣解带,我发现今晚发生的一切都无比梦幻,我身体的行为都不受我脑子的控制了,一切都像是做梦一样,变得那么不可思议。
“你大可不必这样,我不喜欢这样。”
就在我还沉醉在自己美丽的幻想里时,先生的低沉又冰冷的声音给我浇了一盆冷水,浇灭了我一半的烧的火红的心,但那没有被浇灭的一半又迅速的烧着,转眼间我的心又被热烈的恋爱吞噬了。
也许这不叫恋爱吧,也许你们会觉得不可思议,我就这样看了他一眼,就能做出如此疯狂又令人费解的事情来。可对我来说,这就是恋爱啊,我义无反顾的爱着先生,从今往后,一如此时般不可动摇。这就是爱呀,它就是这样神经质的发生在了我身上,无时间,无地点,无条件,无法拒绝。
“可我不知道怎么样报酬你。”我一时头脑发热,竟然想出这样的借口来。不外这话也不假,我确实也很想要报酬他。
“你不必报酬我。”
先生说话的声音还是低沉且酷寒。我又垂下头去,不甘与懊恼,难过与自卑,我说不上来那种感觉更多一些。我突然觉得果然姐姐是对的,我根本配不上他,他也根本不会在乎我,如果他能做到不排斥我的身体,那已经是一件让我感恩戴德的大喜事了。果然就连我命中的先生也和所有人一样不能接受我。
“晴子,这样是不会有好结果的”,“晴子,就这样爱上一个男人是没有好结果的”。姐姐的话萦绕在我的脑海里挥之不去。姐姐是对的吧,姐姐固然是对的,但没有好结果又怎么样呢?我的脑子里面浮现出一个疯狂的想法,我想倘若能把自己的身体交给先生,那就算是天大的乐成了。对!我一定要想措施,把自己的身体交给先生。
“诶,你不要哭啊。”
就在我昂起头来时,一直在眼里打转的不争气的泪水终于在眼角挂不住了,蹭蹭的落下来豆大的两颗。先生看着我的样子,眼睛里面布满了怜爱——也许只有怜,没有爱吧。
“你要不今晚跟我走吧。”他走到我面前来,用手掌托起我的脸庞,给我擦拭眼角的泪珠。
“没有人告诉过你,你真的很美吗,不要再流泪了。”先生看着我的眼睛轻轻的说。
自从那一刻起,这个世界有一个叫做晴子的“小姑娘”彻底沦陷了。如果说刚刚还是她一厢情愿的追逐恋爱,那么现在,和自此以后的所有时间里,她都会是奋掉臂身、至死不渝的追随眼前这个男人了。
晴子也不知道她哪里来的勇气,她觉得自己好像因为恋爱就此蜕变了。晴子扑进先生的怀里,紧紧的抱着他,把两只手十指扣住,环在先生的腰上,很有一种“天地合,乃敢与君绝”的气势。
“你要自信一点。”先生的这句话,在我这短暂的一生中被我奉为座右铭,我希望在我死后有人能帮我刻在墓碑上。可能我这样的人应该不会有墓碑的吧,可如果有,那就这样写“先生的晴子,自信的晴子”。
我就这样稀里糊涂却又无比坚定的跟着先生走了。先生拉我的手,带我去买了衣服,带我去烧烤摊上喝啤酒。我不喜欢喝酒,我从来没有喝过酒,但先生的朋友一直想要我喝。我想,先生的朋友要我做的事也是我不能拒绝的,所以我一杯接着一杯的陪他们喝酒。虽然后面我已经感觉到头脑恍惚、天旋地转了,但我还是坚持到了最后,一直到我搀扶先生回到酒店,我都没有给先生丢脸,想到这,我在酒店的床上开心的蹦了起来。
先生过来吻我,我也吻她,在被他压在身下之后,我越来越兴奋。我不管这是所谓的荷尔蒙还是多巴胺,对我来说这只是恋爱,这是我晴子对先生的爱,这也是先生对我的不那么像爱的爱。我努力的去触摸他的皮肤,感受着身上每一寸的差别感受。疼痛、瘙痒、渴望、幸福,那么多我从未有过的体验交杂在一起,构成了一幅用恋爱来润色的《富春山居图》。
我无法忘记那晚,我一辈子也无法忘记那晚,就如我说的,我的一生好像就是为了那晚而活的一样。人们常说“春宵一刻值千金”,可对我来说,那不但仅是春宵一刻,那是先生认可我的时刻,那是我这一辈子最开心、最幸福的时刻,那就是我晴子生命意义的终点!
我环抱着先生的脖子,我享受着,我低吟着。我想,眼前的这个男人就是我穷极前半生的痛苦所修来的福吧。也许如他所言,也如你所见,他不爱我,可这又有什么关系呢?我爱他呀,我多爱多爱先生呀!我愿意放弃世界上的我的一切来追随他,虽然原来也没有多少,可就是因为我没有多少在世上的东西,所以他就更加成为了我的全部呀。我全部的爱,十八岁的刚刚萌生的新芽,全部都献给了他,就像是扑火的飞蛾,明知道会死,却还是义无反顾的赴死。人们都讽刺飞蛾扑火是愚蠢的行为,却看不到我沐浴在火中的时候,那烛光会变得多么明亮,仿佛能照亮世界上所有的黑暗——至少能照亮我的世界里面的所有黑暗
爱,这世上最美好、让人痴迷的爱呀。爱于女人,就像是熊熊燃烧的火焰于美丽动人的飞蛾一般。女人为了爱而生,为了爱而死,她们最后都煽动翅膀,翩翩起舞,奔赴美丽的恋爱而殉葬。我不怕殉葬,我希望像女人一样被先生爱着,即使到最后被烈火焚烧,我也能绽放美丽,无怨无悔。
“我希望先生能爱我。”我对着发着微黄色亮光的台灯许愿。
如果我能控制时间,把时间永远停在这美好的时刻该多好啊,即使是付出生命的代价我也愿意。可总是事与愿违,即使我愿意付出我的生命,也无法挽救我爱的人的生命,就像即使我愿意付出我的生命,也无法得到我爱的人的恋爱。
在我接到姐姐电话的时候,先生已经在我身边睡着了。
“喂?”我强撑着喝醉了酒还未清醒的脑袋,小心翼翼的,不敢大声说。
“晴子。”姐姐的声音从未有过的酷寒。
“啊,姐姐啊,怎么啦?”我清醒了一点,小心的询问道。
“晴子啊,姐姐以后可能不能再照顾你了。”
“啊?什么?”我没有听清,又或许是没有理解,懵懵懂懂的问道。
“以后照顾好自己,那个男人我看是挺不错的,但如果他不喜欢你,你也不要强求,这样是不会有好结果的······”
“什么啊,姐姐突然说这样奇怪的话。”我的声音大了起来,也顾不得吵到身旁的先生。我的内心里有一种强烈的不安的感觉,先生在我的旁边囔囔呓语。
“你已经十八岁了晴子,你爸爸留给你的钱已经可以用了,拿去做手术吧,早一点酿成女人再重新开始吧,这个世界没有能容下我们的位置,以后不要对任何人说你以前的故事,把那些都埋进这成堆落下的枫叶里面吧。”
姐姐在电话那头自顾自的说着,全然不管我已经哭成了一个泪人。我知道我这强烈的不安感觉是怎么来的。姐姐这段日子以来变得越来越孤僻和抑郁,这跟她吃的药有关,也跟打她的那个男人有关。我总是在醒来的时候发现姐姐并没有在我身边睡觉,有时候她会缩在毯子上不住的发抖抽搐,这是她身体里面的激素紊乱让她痛苦不堪。我看到姐姐这幅样子总会哭着从床上爬过去抱着她,对她说:“姐姐,不要再吃药了,姐姐,求你了!”姐姐打着冷战,牙齿碰撞在一起发出“咯咯”的声音,她缩在我怀里说:“不吃药了,不能酿成女人了,我活下去还有什么意思呢?”有时候姐姐会站在窗子前面吸烟,眼睛死死盯着窗外翠绿渐黄的那颗梧桐树的新枝,我就知道这是她又在思念那个打的她浑身伤痕还骗走她所有钱财的那个男人了。我揉着朦胧惺忪的眼睛对她说:“姐姐,吃了这么多次亏了,就不能忘掉他吗?”姐姐有时候对我不予理睬,继续抽她的烟,有时候会转过来嗔怒道:“谁想他了?我可没那么贱!”固然我知道她是骗我的。
而至于现在,再笨的人也能听出来姐姐的处境有多危险了。如果往好处想,姐姐不是寻死,而是又和那个男人重蹈覆辙,相信了他的鬼话要和他远走高飞,那么在我看来,这比寻死也好不到哪里去。
“那就再见了,晴子,谢谢你在我生命中来过,谢谢你陪我的这几······”
年字还没说完,姐姐就挂断了电话。我高声呼叫着姐姐,但电话那头只有“嘟嘟”的断线声,我哭的鼻涕眼泪一起流出来,也吵醒了身旁熟睡的先生。
“怎么回事?”他愤怒的斥责我道。
我不敢直视他的眼睛,我低着头哭哭啼啼,半天才说出来姐姐失事了。
“什么事?”
“我不知道!”
“不知道大惊小怪什么?”先生躺了下去,把被子盖住头继续睡。
我不知道该怎么办,我就在那哭哭啼啼了一会,然后我说我要回去找姐姐。先生只是淡淡的“嗯”了一声,再无多言。虽然这一声“嗯”是在我意料之中的,可我还是难免有些失望的情绪填在心头。我缄默着收拾东西,把衣服都穿好。
“把桌上那张卡拿去吧。”先生的声音响起来了。
我摇了摇头,笑着对他说不消。先生从床上坐起来,眼睛疑惑的盯着我看,我站的笔挺,冲着他甜甜的笑。虽然说姐姐的情况不明朗,依然让我感觉到焦虑不安,可我还是想给先生留下一个美好的回忆,如果这会是我们最后一次见面的话。
“再见啦,先生。”我打开门准备往外走。
“等我一下,”先生的声音在床上响起,“我跟你一起去。”
在凌晨的夜里找出租车的时候可真是我从未体验过的煎熬。凌晨的马路上车辆许许,总有几辆亮着灯的出租车疾驰而来,又疾驰而去,他们对我拼命挥动的双手视若无睹,他们虽然都亮着“无客”的绿灯,可车上总坐着人。
我还在马路边向着车子招手,我心急如焚,几欲落泪,想到与我相依为命的姐姐,这世上唯一照顾我、在乎我的姐姐就要离我而去了,我就难过的无以复加,几乎是绝望的。先生披着一件夹克站在我旁边,正在点燃一支香烟。
月儿已经西沉了,只余几许残破的可怜白光映射在迷茫大地。它不是“照耀三爵台,徘徊九华殿”的那个月亮,它也不是“一支大地和水的歌谣”,它不是海子的灯中之灯,它也不是我的梦中之梦,他是九百年前的那个让歌手开始厌恶光明的月亮,让我不敢直视。他是我今生独一无二的月亮。
今夜的风很大,特别的大,吹得这一排年轻的枫树沙沙作响。它们抖动着腰肢,抖落下来成堆的枫叶,落下的火红的枫叶疯狂的扑向我,仿佛要把我埋葬在这悲惨的秋夜里。
(四)
谢天谢地,这一次没有让我就这样永远失去姐姐。
在我带着先生来到我们阳光照不进来的小破屋里时,姐姐已经躺在床上不省人事了。她十分宁静的睡在那,宁静的样子简直和四年前的爸爸一模一样。也是在我生日的这一天,我唯一的亲人选择离开我,想到这,我不由得泪如雨下,我忽然觉得这就是上天对我的处罚,在我降世以来,人间就是我的地狱。
姐姐的头昂的很高,一只手搭在胸口上,另一只手自然垂在床边,手上还握着一个白色的小药瓶。我一眼就认出来这个药瓶!这是夺走了我爸爸生命的药瓶。我发疯似的冲过去,从姐姐手里夺下药瓶,用尽全力扔出去。小药瓶没有被我摔坏,它从墙上弹了回来,在地上滚了几圈,滚到了先生的脚边。我用力摇晃着姐姐的肩膀,哭丧着呼喊着她
“姐姐?姐姐!”我哭的止不住泪水。
先生捡起来脚边的药瓶看了一会儿,又打开闻了闻,囔囔自语道:“是阿普䂳仑。”他又把药瓶拿到耳边摇晃一下,又往里面看了一眼,对我说:“量不至死,还有救,还是先叫救护车吧。”
我无动于衷,只是抱着姐姐痛哭流涕。先生打了几通电话,过了几分钟,楼梯那边就变得嘈杂起来了,几个穿着白大褂还带着工业面具的人带着担架出现在门口,他们进来把姐姐抬到担架上,又急忙的下楼去。
“你们随后过来。”刚走没两步,其中一个白大褂就从下面探出个头来对我和先生嘱咐道。
我靠在门上,看着姐姐被抬下楼去,我感觉自己的腿抖得厉害,根本没法打直。我扶着门框,用另一只手擦拭眼泪。楼下救护车的彩色车灯通过楼梯间的洞照进来,照在先生身上,像一个五彩斑斓的气球,但这美丽的样子转瞬即逝,随着救护车大呼着远去,一切又重归黑暗与寂静。
“走吧。”先生伸出一只手对我说。
我想去扶他的手,可我的双腿软的厉害,根本不听我的使唤,刚迈出去一步,我就瘫倒在了地上。先生没有过来扶我,他收回去手,从包里掏出香烟放在嘴里,准备点燃。
邻居家的们开了,从里面探出来一个脑袋,看起来是一个三十岁左右的少妇。虽然在这住了整整四年了,但我不得不内疚的说,我没有见过这邻居几次,以至于几乎没有任何印象。她小心翼翼的探出半个脑袋,转动着她机灵的黑色眼睛问道:“发生什么了,泰半夜的这么喧华?”
“这不关你的事。”先生毫不客气的说,一边伸手就把那少妇推了进去,重重的关上了门。我被先生吓到了,就于我这般不懂人情世故的人来说都知道这样做显然是不太礼貌了。很快,少妇也不甘示弱的打开门,冲着先生就是一通臭骂。我通过她屋里亮着的光看见她身后站着一个男人,不知道是不是背着光的缘故,看起来虎背熊腰,十分吓人。我想这就是她如此理直气壮、蛮横无理的原因吧。
先生并不与她争辩,他听着少妇嘴里的狂言,拿出打火机点燃了嘴上的香烟。打火机发出的微弱的火光照亮了先生的脸,我看见了那张全世界都独一无二的无与伦比的俊美的脸,可我却感觉到那张脸上有藏不住的酷寒与悲痛。随着火光熄灭,这感觉稍纵即逝,让我怀疑是我的错觉。可其实我并没有错,今晚的先生是真的伤心了,但直到我生命的最后一刻,我都不得而知了。
“悲他人之悲而悲,痛他人之痛而痛。你们不配,你们只是蝼蚁。”先生说的十分平静,毫无波涛。他吸了一口烟,头也不回的下楼去了。
“你小子说什么呢?”那男人气急松弛的窜到楼梯口指着先生破口痛骂。
先生离开了,我却不敢再怠慢了。我努力想起身追去,可我还是没有一点力气,我只能爬,我用力的爬,我双腿跪在地上,用胳膊撑着身体,向先生爬过去。我已经把自己依附于他了,我不能看着他这样离开,没有了他我就什么都不是。
这可把那对夫妇吓了一跳。女人连忙过来搀扶我,男人则站在一旁,目瞪口呆的看着我,心里盘算着我这苦肉戏是唱哪出。
“哎呦,孩子你怎么了,怎么这样,老公,还不来搭把手!”女人斥责她的老公。
男人也过来扶着我的另一边,他们把我架起来,我感觉自己双腿都悬空了。
“怎么了孩子,你这怎么了?”男人也重复着女人的话问道。
我摇头,把胳膊从他们怀里抽出来。我抓着男人的肩膀,挪到旁边的扶手那,双手死死抱住扶手。我转过头去对他们笑着说:“没事的阿姐,我自己下去就行了,刚刚真是对不住了。”
“哎呀,有什么对得住对不住的,我看小姑娘这么善良,怎么就发生祸事了呢······诶,你别动,要不让我老公给你背下去吧。”阿姐皱着眉担心的问我。她给男人使了个眼神,男人没看见似的无动于衷。
“真不消了,阿姐,回去歇着吧。”
“真不消啦?”
“真不消啦。”
“可是······”
“没事的。”
我扶着楼梯的扶手,一步一步的往下走,我感觉自己稍微恢复了些气力,总算是能下楼了。
“哎,可怜的孩子啊。”在我快走到尽头的时候,我听见阿姐在我背后小声说了一句,然后就是关门声,楼梯的声控应急灯应声而开,照出我孤独的影子。
我下来的时候看见先生正在抽着烟等我,旁边还停了一辆绿色灯牌的出租车。先生的披在身上的夹克被风吹起来,像是一件缩水的披风。
在车上,先生把我搂在怀里,而我紧紧的靠着他。我的脑子昏昏沉沉的,几欲昏睡,今晚的一切都发生的太快了,太快了,所有事情都像是被杂糅在一起的一出舞台剧,一幕接这一幕,让我毫无喘气的机会。由悲到喜,再由喜到悲,我不知道今晚到底经历了多少大起大落,我只是觉得疲倦无比。我用力抓着先生的衬衫,我好想他永远不会离开我,可我也知道这不外是“一千零一夜”的另一个梦而已。
“为什么他们都在我生日这天选择离开我?”我不知为何脱口而出。我想到了我死去的爸爸,不禁泪如雨下。
“哦?看来你还是个挺有故事的人。”先生看着窗外,语气显得漠不关心。
“今天是你的生日?”他转头又问我。
“嗯,十八岁。”
“成年了啊,看来我欠你一个礼物。”
“我想要永远在你身边,我想要你永远不会离开我。”我抓着先生的衬衫领口轻声说,那声音小到几乎听不见。
先生爽朗的“哈哈”了两声,随后也不再说话。他把他的手覆在我的手上温柔的抚摸我。
“几点了,先生?天都快亮了。”我感觉睡意袭来。
“不知道,但不管几点,天总是会亮的。”
好在不外五分钟,我们就到医院了,所以我没有睡过去。先生拉着我的手,刚走进去大厅,就有一个带着白帽的护士迎面走来,她拿着一个钢制外壳的文件夹,还没走到就冲我们高声询问道:
“你们是刚刚那个急救病人的家属吗?先把这个东西填一下,然后跟我去缴费。病人现在已经脱离生命危险了,没什么大事。”
她说话的语速很快,不给人思考的空间,自然也没有反驳的余地。我呆呆地愣着,直到听到“脱离危险”四个字,我才感觉如释重负,身体开始有了力气。
“我来吧,”先生接过文件夹对我说,“你先去看你姐姐。”
“病人现在已经转到内科住院部就是在前面住院大楼坐电梯上四楼直走到底有一个绿色指示牌的地方右转418病房。”不是我故意不写标点符号,实在是她说话的语速太快了,让我感觉没有标点符号。
顺着护士的指示,我终于在住院大楼四楼尽头有一个绿色指示牌的地方右转找到了418病房。这是个单人病房,只住了姐姐一个人。姐姐还没醒,躺在中间的唯一一张床上,脸色似乎平和了不少。她身上被连接上了仪器,所有的线都通往柜子上的心电图机上,机器“滴滴”的叫着,告诉我姐姐还在我身边,没有离我而去。
我坐在姐姐床边的凳子上,拉着她的手发呆。我思索着今晚发生的事情,感觉到无比的不可思议。姐姐没事了,心里悬着的一块石头放下来了,我又开始想念先生了。我回味着前半夜和先生的交欢,竟然让我感觉如此不真实,可那种幸福的绵延感觉,我还是永远都会记着。
先生不知何时已经上来了,他靠在门边看着我,没发出一点声音,以至于我都不知道他已经在那站了多久了。
“先生,你······”
“刚上来。”他抢答了我的问题,还是靠着门一动不动。
“今晚真是对不起,我也没想到会发生这样的事情。”我低头愧疚的同他致歉。
他摇了摇头,满不在乎的样子。
“你的姐姐也和你一样吗?”
“啊?”
“也不是女人吗?”
“是,不是吧。”
“不是吧?”
“不是。”
先生没有再问我。他走过来,在我的额头上吻了一口。
“钱我已经付过了,垫了两万,多的就当你的生日礼物了。”说罢,他转身就走。
“先生?”我慌乱的叫住他。
“嗯?”
“先生!我们还能再见吗?”
“可能吧,”他转过来对我说,让我看着这张俊美又酷寒的脸,“我可能会记住你的,晴子。”
我感觉内心洋溢了满满的幸福感。我以为先生爱我,或者我以为,我可以让先生爱上我。可我到死也不得而知,先生对我只有同情,就像我现在都还不知道他的名字一样。先生对我的感情不是爱,包罗他后来为我做过的所有事情,都仅仅是因为他是一个如他自己所说的“悲他人之悲而悲,痛他人之痛而痛”的人,除此之外,再无其他。
可我永远不得而知,我可以带着我美丽的梦死去。我卧在姐姐身边,拉着她的手,伴着浓浓的幸福感睡去。我想,与先生的再会,就从这秋天的第一梦开始吧。
阳光已经照进来了,就像先生说的一样,不管几点,天总会亮。不管黑夜多漫长,终究会迎来拂晓。
(五)
上
我不是一个灰心厌世的人,绝对不是。虽然我常年与痛苦作伴,感受到幸福和快乐的时候也屈指可数,但我却十分珍惜每一次幸福到来的瞬间和铭记每一段快乐奔涌的日子。我把来到姐姐身边的那一天永记于心,而我睡在先生怀里的那晚让我永远无法忘怀。虽然那晚已经过去了有些日子了,可我还总是能清楚的想起来,回味躺在那个陌生男人温暖的怀里的幸福感,除了幸福,还有刺激,愉悦和满足。固然,先生也不是一个随随便便的陌生男人,他是我命中的先生,我坚信他是我命中的唯一。自从见到他第一面起,我就一直坚信如此。
最近老是爱忆苦思甜,回忆过去,我想多半是因为思念先生的缘故吧。
离开先生有一段日子了,自然,姐姐也出院有一段日子了。现在回想起来姐姐寻短见的那个夜晚,还是让我提心吊胆,惊颤不已,一切都像是一场无厘头的闹剧,发生的那么快,那么猛烈,让我完全做不出任何反应。我无法想象如果不是有先生给我帮衬着,这场闹剧到底该怎么样收场,可能会是我抱着姐姐还没断气的身体痛哭流涕一晚上,直到姐姐温软的身体僵硬成酷寒的尸体为止吧。
不外好在事情就这样过了,姐姐也在一天天的好起来了。
我在模糊不清的记忆里寻找着,只能找到些零碎的只言片语的一部门残存,把它们拼凑起来,我好像记起来那天在我醒来以后,姐姐是在看着我笑呢。姐姐到底是在笑呢还是没笑呢,我还是没法确定,可能是我那天实在是太过疲劳和辛苦了,也受了莫大的惊吓,所以就记不起东西来了吧。
不对,我记得姐姐好像是在流泪。是的!姐姐是流着泪看着刚醒来的我说:“晴子啊,对不起你。”
姐姐那天是哭着跟我致歉的,但我是从来不怪姐姐的,我也从来没有问过她为什么会想不开。我虽然不是一个灰心厌世的人,可我却是一个极度懦弱的人,我想别人会让我知道的东西自然会告诉我,而他们不告诉我的东西,自然是不想让我知道的,我也没胆量主动去问。说来也怪,我到现在也不知道为什么姐姐会在那个夜晚突然自寻短见,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在那个姐姐自寻短见的夜晚之后,她又变得像以前一样活泼起来了,也就是说为什么又不寻短见了?这样说或许有些奇怪,但确实让我感到不可思议。自从发生了这档子事儿以来,我是寸步不敢离开姐姐身边,姐姐的工作也没有去干了,我也一步不离开家的照顾着她。先生留给我的钱还结余了很多,足够我和姐姐这段时间不愁吃喝了。刚开始我还万分担心,怕她再想不开,可姐姐好的实在是有些太快了,让我始料未及,这感觉太过奇异了!姐姐听了医生的话戒掉了维持她体内雌性激素的药,还每天定时服用一大堆的抗抑郁药物,简直乖得像一个孩子。我还在一盒药的身分里面看见了“睾丸激素”,我的天,这简直就是我们女人的天敌!固然,这事情我是没有告诉姐姐的,否则她就不一定会这样乖乖的吃药了。最近这段日子里姐姐笑的次数也越来越多了,一开始只是眉眼稍稍抬起,抿着嘴的微笑,后来渐渐地就有了遮掩着的妩媚的笑,到最后甚至有了爽朗的开怀大笑,让我简直觉得不太真实。我想,一个人的决定真的有这么容易改变吗?更何况还是关于生命的大事。姐姐就这样没有一点征兆的就要离我而去,又没有一点过程的就又回到我的身边,甚至变得比以前更好了,不给我任何心理准备,换做是谁也是无法全然相信的。我不知道我到底该不应高兴,我想这感觉就像是姐姐落到悬崖的最底端,然后又被高高的弹起来了一样,我深怕她只是暂时的回来了。就像于我,我对先生的爱是永远稳定的,我对先生的追随是矢志不渝的,是至死方休的,绝对不会如姐姐送命这般三心二意!
说起先生来,我又开始思念他了。今天已经是国庆节的前夕了,而今天又恰好是一个千载难逢的日子——准确的说是明天——因为今年的国庆节这天,也恰好是中秋节,两个节日就这样默契的重合了。
我无比思念先生,我的脑海里又浮现出了他那张俊美的无法形容的少年面容,之所以无法形容,是因为穷极我的记忆,翻找到最美的那一朵生长在阿尔卑斯山尖上的雪白莲花,我才赫然发现,还是配不上他。先生那一晚脸上缥缈的伤心没有存在于我的记忆中,在我眼中的他,永远是那么的高傲且优秀,他那骄傲昂起的粗眉毛和深邃眼眸,如星河般辉煌光耀。我不能明白先生口中的“悲他人之悲而悲”的大哲理,但我知道我是一个“悲先生之悲而悲,乐先生之乐而乐”的晴子,我是一个依附于他的女人,他的理想会成为我的理想,而我也会成为他的理想。我坚信,我无比乐观的坚信。
我虽然是个极度懦弱的人,可我现在竟然有些改变了,甚至还有了些盲目乐观的自信。不可思议,真是不可思议,想到这,我竟然“噗嗤”一下笑了出来。
“傻乐呵什么呢,又想那男人了?”正在梳妆的姐姐从镜子里斜了我一眼。她左手抓着头发,右手用梳子梳头,嘴里还咬着一根绑头发用的细皮筋。
被姐姐这么一说,我感觉有点害羞,但我早没有之前那么小家子气了。我大大方方的“嗯”了一声表现认可,然后就从床上站起来蹦跶。
“瞎蹦跶什么,跟个兔子一样,床给蹦跶坏了!”姐姐嗔怒斥责我道。她把嘴里的皮筋拿下来扎了三圈头发,然后把扎好的马尾辫往后面一拨,露出光滑的耳朵和脖子。虽然不能从镜子里看见她的脸,可我还是不由得感叹停药之后的姐姐还是这么漂亮。
“姐姐好漂亮哦。”我不由得脱口而出。
“少贫!你还是不能在床上蹦。”姐姐虽然笑了,可还是寸步不让。
“灯会马上就要开始了,你还不妆扮一下吗?”过了一会,姐姐又问。
我突然想起来今天是和姐姐约好一起去人民公园看灯会的,可我刚刚因为思念先生太过入迷了,竟然把这件事给忘记了。
“哎呀,我刚刚一直在想着先生,把这事儿给忘了。”我不得不老实的说。
“你呀,真是个小可爱鬼,真不知道你怎么想的,到现在还不知道人家的名字吧?”
“他朋友叫他‘宇哥’。”
“你还叫我‘燕姐’呢。”姐姐白了我一眼,然后转过去继续画她的眉毛。
“我叫你姐姐,或者‘燕子姐姐’,不叫‘燕姐’。”我煞有介事的纠正道。
“随便吧,那你总留了电话吧。”
这回我说不出话来了。
“天天听你跟我说他这好那好,听得耳朵都起茧了,原来电话都没留啊,我就说还挺纳闷为什么不去找他也不联系人家的。”姐姐像是找到了可以攻击我的点,尽情的讽刺我。她的笑在现在的我听来竟无比奸诈,这简直是姐姐的形象在我心中崩塌的开始!
我生着闷气不说话。姐姐画好眉毛侧了一下脑袋从镜子里面看我,然后笑吟吟的同我致歉说:“好啦,姐姐是开玩笑的,你不要往心里面去。”
“······”
“还不梳妆吗?要出门了哟,不梳妆的晴子出去可要丢人哟。”
“不要蹦跶啦,我衣服还在床上呢。”
“晴子!压着我衣服啦!”
“晴子,不要再蹦跶啦。”
“叫你不要再蹦啦!”
姐姐这次是真的忍无可忍了。
中
双节同庆啊,多么温暖自在啊,大街之上人声鼎沸,大家欢聚一堂,脸上都挂着过新年一样的憨态可掬的笑容。多么淳朴善良的一群人啊,在这个普天之下皆欢喜的大日子里,他们点燃了自己,成为点缀在这个都会里面最鲜艳的的色彩。是什么样的色彩呢?是人心的色彩。在这个吃得饱穿得暖还能感受得到快乐的时候,他们的心都像是皎洁的月亮一般明亮。真叫人羡慕,原来心都是会变颜色的呀。那先生的心是什么颜色的呢?是如这个高高挂起在老旧城门上的灯笼一样的大红色,还是像那边的落叶被下面盖住的地灯散发出来的微光所映照成的暗黄色,是和万里无云的晴空中的皓月一样的纯白色,还是与被洒下的月光所笼罩着的小草一般的铮亮的墨绿色。又或许跟眼前这个张牙舞爪、耀武扬威的纸龙一样的五颜六色,又可能根本就没有颜色罢。
我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是在胡思乱想些什么,是因为自己太过于思念先生的缘故吧,我感觉我根本没法集中注意力在这些造型滑稽的狮子和龙身上。要不是眼前的这个挂满彩灯的纸龙实在是大的夸张,我想我的思绪一定还是停留在先生那里久久不能回过神来的。
“我的妈呀,好大!”我和姐姐都仰着脑袋异口同声的发出了惊赞的声音。
如我所言的那样,纸龙在我目力所及的地方从东边一直延展到西边,它的尾巴再从西边一路延伸到南边,把我们困绕在里面。它的头颅高傲的昂起,眼睛神气的注视着前方古香古色的老旧城墙,胡须迎着风飘荡,咧着嘴的样子看起来十分凶猛。但又因为设计者觉得它不能太过凶猛,就在它充满鳞甲的背上装饰了一个穿着肚兜的大头娃娃。这娃娃实在是胖,脑袋却比肚子还要大,他头上扎着一条长长的发髻,别的再没有多余的头发,白净的脸上涂了两块腮红,看起来像是冬天里的冻疮。娃娃张着比纸龙还大的嘴大笑着,手上提着一个夜壶一般巨细的灯笼,完全不成比例,在风中瑟瑟的摇晃着。如此栩栩如生的威猛的龙,竟然被一个长得这般奇特的三岁娃娃骑在身上,实在是太过于滑稽了,这让人瞠目结舌的水平不亚于当年为博红颜笑,烽火戏诸侯的周幽王。威风凛凛的巨型纸龙让我想起来西行路上的齐天大圣,可怜而不自知。
不外好在它只是一个承载彩灯的器具罢了,虽然滑稽,可彩灯还是好看的。究竟是来看灯会的,这亮着五颜六色的光的漂亮的彩灯实属让我颇有好感。
姐姐牵着我的手在熙攘的人群中漫无目的的闲逛着。现在的公园里是摩肩接踵的人群,各人都开怀的笑着,互相贺喜,一同为祖国母亲庆祝着一年一度的伟大生日,是一番繁荣热闹的景象。可越是热闹,我心里就越是孤寂,我又开始想念起先生,完全不受控制,也不能自拔。我想,现在的先生是在哪里,又在干什么呢?或许是在烧烤摊上有别的女人陪着她嬉笑着喝着啤酒,或许是在家里面陪叨唠的母亲看着电视,或许是在书桌前就着微明的台灯做着功课,又或许已经躺在宽阔而舒适的床上呼呼大睡了吧。他会想起我吗?他还记得我吗?他会如我思念他这般痛苦的思念我吗?可能不会吧?也说不定会呢!我的念头如滚滚洪流一般冲刷而来,又如涓涓细水,慢慢流淌在我的心间,先生的样子渐渐模糊,我都快记不起来了,但又突然清晰可见,只记得是那朵阿尔卑斯山尖上怒放的雪白莲花也配不上的男人罢。对先生的思念如同恶疾一般向我袭来,迅速麻痹了我的全身,我被这恶疾般的思念牵着鼻子走,可我心甘情愿,无怨无悔。我想,我永远不能忘记先生,永远追随先生。在这流光溢彩、人来人往的街上,姐姐拉着我,辉耀的彩灯打在我们身上,映照出一对单薄又若隐若现的孤独影子。
姐姐看着我六神无主的样子,怜爱之情油然而生。先生于我已经刻骨铭心,以至于我疯狂的思念着他,竟然没有发现姐姐已经停在原地看我半晌了。
“晴子,多看看这灯会啊,还挺漂亮的呀。”姐姐开口对我说,语气是有一些惋惜在里面。
“啊,是啊,是很漂亮。”我没有察觉的姐姐的意思,抬头看了一眼,机械的应付道。
“你说这么美丽的东西,能存在这里几天呢?”姐姐的语气还是带着惋惜。
“至少要比及灯会结束吧。”我木讷的回答。我突然想,先生会不会也来观摩这场盛大的灯会呢?他说过他是一个热爱艺术的人,这个是艺术吧?一定是的!那先生要看灯会的话一定也会到这儿来,这样的话,我是否能在今夜偶遇先生呢?我看见他,然后羞答答的低头,他也看见我,就兴奋的跑过来对我说:太好了,我正在想你呢!我不由得佩服起我这飞速运转的大脑,十八年来我从未曾觉得它有这般神奇的魔力。
我的嘴巴挂着笑,姐姐却没有察觉——或许是并不在意——她自顾自的说着:
“等不到国庆节过去,它们就会被撤下来了。”
“那不一定了,说不定会一直用到新年。”我是真的这样认为的。我记得在我小时候,小区门口的一面“恭贺新春”的横幅就在那挂了好多年,一直到我离开那座都会的时候它还在那挂着,满是岁月的痕迹。
“会的,晴子,再美丽的东西都是有价值的,是限时限地的美丽,过了这段日子,它们就会被撤走了,新年的时候会有更新更美的来替代它们。”
我没有领会到姐姐对我的说教,可我偏偏又想起来那个骑着纸龙还拿着夜壶灯笼的大头娃娃,眼前的一切瞬间就失了味儿,变得不是那么光彩夺目了。我很想说其实这些纸做的狮子老虎的彩色的灯也不外如此,并不十分美丽,可肯定是不能这样说的,因为太不合时宜了——现在的姐姐是满眼忧伤的样子。
“是吧。”我应声附和她。
“晴子啊,这些东西和人是一个原理的,美丽能存在多久呢?”
“是啊。”
“再美的花也是会凋零的啊!”
“是啊。”
“所以你看你,明明是一朵含苞待放的三月樱花,硬是把自己弄得像一颗歪脖子树一样。”
“啊?”
“这样说还禁绝确,你现在就是一块行走着的望夫石。”
姐姐突然把话题引到我这来,让我显得不知所措。我才突然明白,她前面那么多不明所以的铺垫,原来都是些准备朝我发射的炮弹。
“所以你一天天的胡思乱想些什么呢?电话没留着一个,人也不知道叫啥。”姐姐恨铁不成钢的教训我。
听完姐姐这一席话,我突然感觉到心灰意冷了起来。姐姐说的全然没错啊,我甚至连先生叫什么都不知道,最重要的是我没有先生的联系方式啊,我要怎么样才气再见到他呢?凭缘分吗?我想不能够。还是说期待着有天他突然出现在我和姐姐那破旧的几尺小屋的门前,用纤细的胳膊敲门然后大呼:“晴子,我来找你啦!”
简直是天方夜谭!我如梦初醒,感觉无比沮丧,像是跌入万丈深渊。不外好在姐姐及时拉了我一把。
“把你手机给我。”姐姐命令我道。
我像失了魂一样,感觉身体都不是自己的了。我把手机交给姐姐,像一个机器人一样,脑子里面一团乱麻。姐姐接过去手机捣鼓了一阵,然后就拿到我面前说:
“试试打这个电话。”
我疑惑的接过来看。这不看没关系,一看差点被涌上头的暖流冲昏了过去,以至于后来我一度怀疑我的心脏或者血管是有些问题的。我感觉双目发黑,天旋地转,过了一阵才气看得清楚,刚一看清,在眼里蓄势待发的泪珠就如百里冲刺一般的滚落下来。我完全说不上来此时现在的心情,是开心、感动,还是终于修成正果的幸福?是紧张、焦虑,还是奔赴刑场之前的犹豫。我把先生比作刑场,希望先生永远不要看到这句话,因为我也不知道自己何时才气有用气拨起那通电话。
姐姐给我存了一个电话,备注是“田宇”,后面是一个加了引号的“先生”。
“这···这是真的吗?”我激动得有些语无伦次。
“固然是真的。”
“可是······”
“出院那天,我在我的责任包管人上看见了他的信息,是他填的那张表吧。”
“是。”
“那就没错了,信用卡的签名也是田宇。”姐姐活灵活现的说,跳动的眉毛像是在炫耀她的功绩。
“所以说你看你啊,笨成什么样子了,没有我你要怎么活下去啊,当一辈子望夫石啊?”
姐姐自得的同时还不忘对我进行教训。她的嘴唇还在上下翻动,可说了些什么我完全不能放进心里,全部左耳进右耳出了,我的心里现在已经被先生装的满满的了。从来没有想过我是这样一个感性的动物,上一秒差点都跌入绝望的谷底了,下一秒就被姐姐高高抛起,飞在满是希望的云层之上。我在这洁白的一朵连接一朵的云层上翻滚着,我感觉无比舒适,温度宜人,天高气爽,可就是看不见太阳。我拨开云层往下看,太阳不在下面,我抬起头来往上看,上面也没有太阳。太阳去哪了呢?难道把大地照的这么白洁的竟然是月亮?就在我越发觉得不可思议的时候,太阳出来了。我认得那张脸,那是先生的脸。
我的思绪越飘越远,飞到世界尽头的山和海连接的悬崖边。身后的景物全在倒退,一开始慢慢的的倒退,然后就越退越快、越退越快,狮子、老虎、彩灯、纸龙和胖头娃娃,剥漆掉皮的老城墙和络绎不绝的人群从我身边一闪而过,最后全部消失不见,只余漫无边际的黑暗。在黑暗里,先生出现在我前面,背对着我,披着夹克抽着烟,我毫不犹豫的奔向他,杀鸡取卵的跑,终于在快要抱到他的时候,他也消失了。
下
九月三十日。
亲爱的田宇先生,你还记得我吗?你是否很惊讶于我知道你的名字,你是否又惊讶于我收藏了你的号码,你是否更不能理解的是为什么这个笨女孩明明有了梦寐以求的号码却不拨通,反而用着最原始最愚蠢的方式发出鸠拙的短信?关于这一点,其实我也不能原谅我自己,明明对你日思夜想,却在最后一刻选择退缩,选择退而求其次和委曲求全(我也不知道这样说对不对,但是我想用上这些在书上看到的成语会更加文艺吧,也更加契合你艺术家的身份),这也是我得不到你的爱的原因吧,这个傻傻的笨笨的晴子,脑子总是缺点东西的晴子,对先生你一见钟情的晴子,连电话都不敢打出去的晴子,都是得不到先生的爱的可怜的晴子。
对了,我就这样鸠拙的说了一大堆有的没的,却还是没有解答困惑你的问题呀,真是欠好意思,我一直都像这样冒冒失失。先生你还记得认识我的那个晚上吗?那个你把我压在身下的那个晚上,那个你在我耳畔轻语说爱我的那个晚上,那个你激烈的亲吻我,与我肉体缱绻的那个晚上,那个让我永生难忘的亮着朦胧烛火的那个晚上。这样说你可能不太能记得吧,究竟像先生这样才气横溢又楚楚动人的男人,肯定是不乏追随者和女人的陪伴吧。我是不一样的,我是永远都记得的。我不是说先生是个轻浮浅薄的人,只是先生比晴子实在是优秀太多了,先生发出的光芒太耀眼了,先生的优秀让晴子感觉无地自容,自行内疚,所以先生这样做,晴子我也是可以理解的。如果你不记得晴子是谁,如果不记得与我摩擦花火的那个晚上,那也是无可厚非的,但你总该记得在那之后我那渴望寻死的姐姐吧,这可不是一件容易让人忘掉的大事啊!说起那晚来,如果不是有先生的帮衬,我可能就要永远失去我亲爱的姐姐了,你一定还记得吧,这可是很难忘的事情呵。也就是在那时候,先生在医院填的一张票据上留下了自己的信息,先生一定都还记得吧?还是说很懊恼呢,这么不小心的就留下了自己的联系方式了。
田宇先生,如果我这则冒失的短信打搅了你的生活,请你一定要原谅我。我本应该给你打电话的,虽然这样会显得更加冒失,也会让你更加悔恨,心烦意乱,可我如果连这样一个和你说话的机会都没有的话,我一定会带着遗憾和悔恨死去的。所以请你一定要认真看完,如果没有时间的话,那就大略的看一下吧。
田宇先生,虽然我们只有一面之缘和一夜之情,我知道这样说会显得我轻浮下贱,不像是一个好女孩应该说出来的话(虽然我现在还都算不上真正的女孩子),可我还是不得不说:我实在想你到无法自拔,夜以继日。实不相瞒,我都快记不起来你的脸了,可我还是不能控制住自己不去想你。这种感觉真是太奇妙了,这是我生平第一次有这样的体验,说不上来是痛苦还是甘甜,反正是我永远不肯放弃的一种虚无缥缈的幸福。是啊,想念先生你对我来说就是一件幸福的事情了。
田宇先生,明天就是国庆节了,还是中秋节,听姐姐说这种两个大节日撞在一起的情况可是好多好多年都未曾遇到过的,也是今后好多好多年都不会再有的,这难道不是双喜临门的天大好事嘛!国庆节是我们母亲共同的生日,而中秋节却是团聚的日子,国也团聚,家也团聚,而我也十分想与你团聚,哪怕是仅此一次。
我们见一面吧,田宇先生,就在明天,就在这个家国撞个满怀的伟大日子里,我们见一面吧!
请你打电话告诉我,或者发短信回复我。这是爱你的晴子,在守着夜晚盼你。
十月一日。
田宇先生,昨夜怀着忐忑不安的心情无法入眠,却还是没有比及你的回复。我想可能是你忙到后半夜,又一直睡到现在还没起,所以就一直没有看到吧,抑或是你看到了就搁置在一旁,还没来得及做回复吧。是有什么难言之隐不方便呢,还是单纯不知道该怎么拒绝我呢?没关系的,你都可以跟我说,晴子还是很通情理的。
昨天姐姐同我说楚楚动人是形容女人的,衣冠楚楚才是形容男人的,可我查阅了资料,觉得并不是那么一回事。楚楚动人是可以形容男人的,而衣冠楚楚也是可以形容女人的,而这两个词,都是可以用来形容先生的。
说起姐姐,我得为我的冒失向你致歉。昨天我实在是太过于激动的向你表达思念和恋慕了,竟然忘了给你道一声谢谢!这可是我的大失误了,昨天姐姐问起我来时我才恍然大悟,又想给你补发一条短信仅仅是为了致谢却又显得不合时宜,所以不了了之。但是现在的话,我就得为你的救命之恩好好感谢一番!大恩大德,没齿难忘。这句是姐姐的原话,她希望我转达给你。
承蒙你的照顾,姐姐已经出院泰半个月了,这期间姐姐恢复的尤其快,特别是精神上,恢复的尤其的好,但不瞒你说,我还是有些许担心的。我总是觉得姐姐这般快的恢复过来是不真实的,不可靠的,至于为什么会有这样的感觉我也说不上来,可能仅仅是我的多愁善感的直觉吧。不管怎么说,姐姐还是好了,这也多亏了你的资助,否则我还真不知道怎么办才好。
对了,还忘了告诉先生,昨天姐姐和我还去看了一场人民公园里的灯会。这是我从小到大第一次看灯会,其实还是蛮兴奋的,就是人太多了,简直快容不下一点喘气的空间了。可我倒也不是很在意,各人都是高高兴兴的样子,我也不能扫了各人的兴致啊。这样说好像是很牵强呀,不外我是真的没在意,原因的话还是因为先生你啦,就是因为一直想着你啦,所以我对别的东西根本就一点都不在意,以至于我到头来什么灯啊、会啊都没看进去。不外倒是有一个纸龙我还记得特别清楚,我一定要和你说说,你一定没有见过这么丑的龙!不对,是那个骑在龙上的娃娃,他真的是太丑啦!还好他是个没有生命的东西,我这样说他,他也不会生气,我就要尽情的告诉你:他太丑啦!简直比世界上所有的东西都要丑!而我太爱你啦!我比世界上所有的女人和男人都要爱你呀!
我的日思夜想的先生啊,可怜可怜晴子吧,来见晴子一面吧,即使是只能见这一次,我也是无怨无悔了。如果你不肯意,也请你暂时不要告诉我,请你用擅长的谎言欺骗我,就像那天说我美丽一样,直到我们见面,到时候你就可以明白的对我说了。我心中的火焰是你一手点燃的,也请你一手灭掉吧,因为光凭我一个人的力量是扑灭不了的。总之要见面,要见面我就有救了,求求你,先生,来见晴子吧!趁着美丽的日子还没过去,趁着我脸上的妆容还未卸下,趁着明天的钟声还来不及敲响——来见晴子吧!
请你打电话告诉我,或者发短信回复我。这是爱你的晴子,在数着星星等你。
十月八日
田宇先生,今天是长假的最后一天了,你还是没有回复我,我想我应该是明白你的心意了。可明白了又能怎么样呢?我想我从一开始就是明白的吧,虽然我也偶尔会抱有天南地北的幻想,可究竟是极少数时候,大多数的时候,我还是很清醒的,尤其是在每个带着泪水醒来的早晨。
记得先生对我说过,不管黑夜多漫长,天总是会亮的,我们要做的只是静静等候黎明就好了,可是这无边的黑暗实在是太漫长了,我想我永远也等不到破晓了吧,就像我永远也乞不来先生的爱一样。
先生你是否已经将我拉黑了呢?整天听着一个讨厌的人颠三倒四的说着一些胡言乱语,我想是谁都会烦腻的吧,可我乞求你一定不要将我拉黑,我有那么多想对你说的话,如果这些话不能对你倾倒出来,我一定会被憋死的呀!
田宇先生,我现在不像以前那样无所事事了。我最近在看一本书,不瞒你说,上一则短信里有一段话就是我从这本书里面摘抄下来的。书里的主人公和我好像啊,她也是一个爱而不得的女人,她爱上的还是一个有家庭的男人,一个情人各处的混蛋男人。我想,一个女人为了爱,可以漠视道德、违背道义,却还能被人歌颂,而我对先生这样的,天底下独一无二的优秀男人情有独钟又有何不可呢?书上说,女人只要能稀里糊涂的过日子就可以了。是啊,没有恋爱的女人就是稀里糊涂的过日子啊,可是她不能啊,她有一个那么爱的男人啊;我不能啊,我有一个那么爱的先生啊!假如有人讽刺我,讽刺我对先生的爱,那么,他就即是讽刺女人活下去的努力,讽刺女人的生命!即使我可能连女人都算不上罢,可我对先生你的爱,是天底下所有女人都不能相比的热烈啊!
田宇先生,你还在看着吗,你还在听着这笨女人无厘头的疯言疯语吗?我想我已经明白你的意思了,可我还是不想放弃,爱你是我孤注一掷的心愿,我已经为此堵上我全部的人生了。
请你打电话告诉我,或者发短信回复我。这是爱你的晴子,在流着眼泪想你。
十月十七日。
田宇先生,今天发生了一件好有意思的事情!原来想把这些全部都告诉你,可我写了好长一段下来才发现其实也没那么有意思,我就又都删掉了,我不想为了这些琐事劳费你的心神。
最近一定很忙吧,忙到用饭睡觉都忘记了吧,请你一定不要忘记了呀,保重自己的身体,这样子我也会非常开心的。
田宇先生,这次的短信也没有别的什么内容,想你的话你肯定都听得耳朵都起茧,腻的不能再腻了吧。可我就是想你,无时无刻不在想你,想的心神不宁,什么事情都做不了,姐姐总是笑我像一块望夫石。今天我盯着手机发了一天的呆,就是在犹豫着要不要打电话过去,可我最终还是没有勇气打给你。
田宇先生,这是我最后一次给你发信息了吧,我想,我已经下定决心以后不再叨扰你了。请你别误会,我可不是要放弃对你的爱呀,我对你的爱是天地可鉴的,是永生不改的,只是我不想再打搅你的生活了,我不想做一个被先生讨厌的人。
田宇先生,如果你不给我回信息的话,这就是我最后一次给你发消息了,祝你一切安好。
十一月五日
先生,请原谅我自作主张的再次打搅你,实在是发生了一件让我一个人无法决断的事情了。
像我一直担心的那样,姐姐的病情反弹了。抑郁真的是恶魔啊!是看不见又摸不着的,却又是世界上最凶猛、最可恶的恶魔!它就这样来了,走了,然后又来了,完全没有一点点的征兆,让人束手无策,坐以待毙。可我不想这样,我不能这样,我不能失去我的姐姐,她是我唯一的亲人了。可我还是不知道应该怎么办才好。我不敢离开姐姐半步,成日成夜的守护着她,因为上一次,我才刚离开了她几分钟,回来就看见姐姐拿着剪刀往自己的身体上扎,一边自残一边嚎啕大哭,嘴里还不绝的喊着:“我为什么不是个女人!为什么不是个女人!”
对啊,姐姐的梦想是成为真正的女人呀,我可以带着她去做手术,这样她一定能开心起来吧!可问题就出在这里了啊,我可真的需要先生的资助了。是这样的,因为一些复杂的原因,我不得不到别的城市去取钱,这样的话一定是会离开姐姐一段时间的。可我是放心不下的,我害怕我不在姐姐身边的时候她又会做出过激的举动,我是真的害怕会失去她,她是我唯一的亲人了。田宇先生,不知道你是否有空愿意帮我照看一下姐姐,一天的时间就足够了,否则的话,我实在是想不出其他更好的措施了。
没有什么其他的事情了,晴子还是一如既往的想你,每个夜晚做的都是有你的梦,这样我就很满足了。
请你一定要允许我,实在是想不出别的更好的措施了。
请你打电话告诉我,或者发短信回复我。这是爱你的晴子,真的无比需要你。
(六)
日子已经步入秋天的尾巴了,天气越来越冷,大街上行色急忙的路人都裹上了一层厚棉袄,或是穿着一件拖长到膝盖的大衣。冬天的味道越来越浓了,而姐姐的病也越来越不乐观了,简直到了一发不可收拾的地步了。
和我之前担心的一样,姐姐的病情并不是神奇的好转了,只不外是跌落到悬崖的最底端了,然后又被高高的弹起,固然这只是暂时的,她还是照样会落下去的。抑郁的情绪就像是地心引力一样牢牢抓着她,把她拉向深渊。
“可真是太棘手了,可真是太棘手了。”穿白大褂带着近视眼镜的医生是这样跟我说的。他的眼睛片很厚,让我看不清他的眼神。
“这是阿普䂳仑,睡不着的时候吃一粒吧。”医生把一盒我再熟悉不外的小药瓶放在桌上。我突然冷汗直流,汗毛倒立,这小药瓶已经被我视为终生的仇人,它是夺走我亲人生命的魔鬼!
“这不可的医生,没有其他措施了吗?”我惊恐的高声呼喊。
“这是怎么了?不外是安息药而已,辅助睡眠的,病人不是最近很少入眠吗?”医生很是疑惑,他推了推眼镜,光反射在镜面。
“是,不外,这药是会吃死人的啊!”我大惊小怪的说。
医生含蓄的一笑,似乎是对我的失态的一种遮掩的嘲讽。我看向姐姐,她现在正面无心情的盯着对面白墙上的一只蝴蝶标本,一言不发,目不转睛,乖巧的像一个刚吃完奶的婴儿。
“你要这么说的话,我只能告诉你头孢吃多了也是会致死的,想寻死的人你是拦不住的,方法太多了。”医生冷冷的说。
我可是无法接受这样子的谬论的。于我而言,夺走爸爸生命的,和差点夺走姐姐生命的都是这个不起眼的小药瓶,而且我竟然有一种强烈的预感,它还会伸来它的魔爪夺走我身边的至亲。所以我毫不动摇的坚信,它就是一个肚子里装满了毒药的恶魔!可这里说到底还是医生的主场,我必须以更含蓄的方式让他明白这毒药的可恶,从而改变治疗方案。
“没有别的措施了吗?”
“安息药吃到一定量都是会致死的。”
“所以啊,这个是不行的。”
“但是病人需要,是没有其他更好的措施让她入眠的。”医生语重心长的劝说我道。
“这样还是不可啊。”我斩钉截铁的否定了他。
“哎,那这样吧,我给你分捡到差别的袋子里,你把它收好,每天晚上就拿出一袋来让她吃,不要给病人接触到。”
他终于妥协给我了,我感觉自己获得了莫大的胜利。
“抑郁这东西,你说是心理疾病呢,可从来就不见心理治疗管用过,你说是生理疾病,又未曾问世任何特效药,棘手啊,棘手啊。”医生一边给我捡药,一边自言自语的诉苦道。
“还是去看看心理医生吧,说不定会有效果。”
心里医生固然也是看过的,在我的印象中也是光顾了不下数回了。一扇洁白的门,一个洁白的房间,姐姐面无心情的进去,又面无心情的出来,两百块钱一小时的心理咨询费,除此之外我就再也没有更多别的记忆了。
清晨的街道上迷茫着大雾,渐渐泛黄的梧桐树叶上也结了一层薄霜,阳光不能穿过大雾照过来,街道上是一片冷漠寂寥的样子。有一个提着公文包、戴着黑色礼帽的男人急急忙的走过来,帽子压得很低让我看不清楚他的脸,一身厚重的黑色风衣压得他像是喘不外气的样子,可他还是不放慢脚步,又急急忙的走远消失了。一对情侣模样的学生又出现了,他们紧紧的搂抱在一起,互相搀扶着走路,却还是歪歪扭扭的样子。男孩贴着女孩的耳朵说着什么,女孩摸着耳朵,嫌弃男孩喷出来的口水,他们都衣着华丽,穿着轻薄的绸缎衬衣和裙子,五颜六色的,应该是刚刚度过了疯狂又迷醉的一夜还没来得及休息。让人向往又无法自拔的夜生活啊!在他们经过那棵披着颗粒状薄霜外衣的梧桐树时,一个秃顶的老头模样的人与他们擦肩而过。这老头没有头发的脑袋在如此的大雾里竟然还反了光,闪亮的像是一颗星星落到了地上。他弯腰驼背的,把手背在后面,脖子向前伸,眯缝着眼睛,摇摇晃晃的走,像是要去享用一顿丰裕的早餐。他一边走还一边念念有词的唱着:“清晨起大雾哟,额娘命真苦哟,十岁没了爹哟,二十失了儿哟······”歌声渐渐远了,又只留下漫天看不到尽头的大雾和永远射不进了的阳光。
固然,这番景象都只是我通过厨房阳台的狭窄窗口所见的,我是不太可能走上大街去亲自观赏的,我是不能离开这个家半步,也是不能离开姐姐半步的。姐姐最近是成日成夜的睡不着觉,总是一言不发的盯着一个地方发呆,有时候她会默默流泪,但大多数时间里她都是面无心情的,不说话也不笑,像是突然失去了智力一样,什么都不会做。又或许说是什么都不想做更合适一点,姐姐的厌世情绪让她变得对一切失去兴趣。姐姐几天前的那次过激的自残,到现在想起来,都还是怵目惊心的,由于我胆小的性子实在是不敢过多描述,我害怕我的眼泪又止不住的掉下来。不外好在昨晚吃了医生开的药后,姐姐不多时就睡过去了,到现在也还没有醒,否则我肯定是没有闲工夫趴在这阳台的窗口去眺望别人的风景的。
今天已经是七号了,距离我给先生发的短信已经过去两天了,他还是一如既往的没有回复我。失望?谈不上吧,一切似乎都是情理之中的,都不外是我自作多情的单恋罢了,我有什么资格失望呢?我三番五次的去打搅别人的生活这才是不合情理也不讲道义的事情吧。暂且不说我想他的事情,姐姐的这件事情,我还真的很需要他的资助。为什么一定要是他?因为翻遍我的手机你就会知道了,留下的号码只有姐姐和“田宇先生”。我是一个几乎零社交的人,我实在是想不出更好的措施了,不得已才求助于他的,我根本不想求助他,他帮我们已经太多了,我早就不知道用什么来归还了。可现实还是很暴虐的啊,我和姐姐现在没了收入,我不能离家,一直都是点外卖来填饱肚子。姐姐的治疗和药物花费了一大笔钱,我们很快就要到吃了上顿没下顿的艰难日子了。迫使我们走到这般窘境的还有一个不可思议的原因,那就是因为我有一笔被银行冻结起来的钱,而我却必须要到十个小时车程外的另一个都会去证明我有资格使用这笔钱。四年前的我未曾觉得,现在想起来简直是荒诞离奇,滑稽可笑!可我还有什么其他的措施呢?
今天已经是冬至了,还是和姐姐一起好好吃顿饺子吧。最近为了姐姐的病日夜操劳,心力交瘁,经常是闭眼就睡着了,思念先生的时候也越来越少了,偶尔还是有吧,可我总是有意或是无意的克制着。我对先生的感情是注定不能开花结果的,也是时候该遏制住它疯狂的生长了。
窗外的梧桐树上落下了一片绿油油叶子。我惊讶的发现,它明明是整棵树上最年轻翠绿,最有精神的一片叶子,但它竟然比那么多苍老发黄的叶子还先落下来,甚至好像还是今天落下的第一片叶子,我不禁感叹这真是像我那可怜的姐姐。我回想起以前的时光,回想起姐姐还年轻漂亮、活泼开朗的那段日子,可真是快乐的一段日子啊,就像是信教的人心里的天堂一样。可到底是什么把姐姐变得今天这副模样的呢?我苦思冥想,终日不能甚解。
就在我紧咬牙关皱眉思索的时候,一个男人的样子浮现在我面前。啊!是他吗?对!一定是他,他有挣脱不了的关系。姐姐酿成如今这副模样,一定是与那个和她多年来纠缠不清的男人有挣脱不了的关系。他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呢?请容我娓娓道来。
他叫郁终,自诩是个诗人,还是什么作家,说话总是文绉绉的,让人摸不着头脑。我见过他几次,可我从来没有见他穿过一次正常的衣服。他每次都着一套深灰色的睡衣,那套睡衣不厚也不薄,他夏天也穿,把他热的出汗,冬天也穿,里面会额外添上秋衣和毛衣。他的头发从未曾好生梳理过,又长又乱,像是还没搭好的鸟窝,他的五官很普通,不是那种面目可憎的人,但我实在对他没有什么好的印象,所以他每次对我笑起来,我都会有很不舒服的感觉。我不喜欢他,我不觉得他是个值得被人喜欢的好人,他是一个油腔滑调、一无是处还控制不了自己情绪的废人。
其实说起来我这样的评价是十分主观的,我对他一切欠好的印象都是在知道他一直花着姐姐的钱,还对总对姐姐拳脚相加之后才建立起来的。在我第一次见他的时候,他还是一个给我很多惊喜的浪漫的人。
那时候我十六岁,是我和姐姐生活在一起的第二年,却是姐姐与他相识的第四年了。我记得是在一个阳光辉煌光耀的午后,姐姐带着我来与他约会。他看起来还很年轻,也是刚从学校结业的年纪,比姐姐小一岁。他穿着那套亘古稳定的睡衣,立在一棵常青杉树下,看着旁边的一块刻满了字的大石头吸烟,缭绕的烟雾升腾上去,把停在树枝上的鸽子熏得咕咕乱叫。姐姐上去和他相拥,然后激吻在了一起。
“这是我的妹妹。”姐姐向他介绍我。
“幸会,真是个天生美丽的小姑娘啊!我是燕儿的爱人,我叫郁终。”他勾了勾嘴唇点点头,向我礼貌的伸出一只手。
我刚想要不要同他握手,姐姐就猛地抓住他的手,娇嗔的斥责他道:“你可别打她的主意。”
“瞧你把我说成什么人了。”
“这么多年了,我还不了解你是怎么?”姐姐嗔怒道。
“早就差别啦,以前风流成性是不懂世事,现在得你这样美丽的女人作伴,我还有何所求呢?”
“哈,信你的鬼话!”姐姐再也不能装作生气的样子,喜笑颜开了起来。看来对于女人来说,再俗烂的甜蜜话,也是致命的糖衣炮弹。我十分好奇这位郁终先生为什么会取这样的名字,感觉听起来像是郁郁而终,不会觉得不吉利吗?还有现在已经是四月天的尾巴了,还有这么大的太阳挂在天上,他裹着这么厚的睡衣真的不会热吗?不外我始终是没有问出来。但第二个问题我已经是不消细问了,他不绝擦汗的样子已经明摆着告诉我了:他确实很热。
“你看你,知道热也不会换身像样的衣服。”姐姐一边给郁先生擦汗,一边心疼的斥责他。
“哎呀呀,没有合适的衣服穿了。”他笑容可掬,从容的应对着。
“上次不是给你买了很多衣服嘛。”
“那些都是冬天的衣服啦。”
“你这不是冬天的衣服啊?”姐姐拉扯着他的睡衣领口。
“我这个人对物质没有什么需求,衣服能穿就行了。”他笑眯眯的看着姐姐说,“但我对恋爱有苛刻的条件,非你不可。”
“油嘴滑舌!”这次连姐姐也不买账了。
“再给你去买几件衣服吧,这样像什么样子。”
当天下午,姐姐就拉着这位满口胡言的郁终先生逛遍了城里的每一条街,买了好几套衣服,还买了一双价格不菲的军用马丁靴,价格与姐姐一直心心相念却又舍不得买的那条项链平分秋色。我原来是不觉得这位没有正行的邋遢男人有什么吸引人的地方,但当他把这全部的铜臭都堆叠在身上时,我竟感觉他变得十分迷人,有一种由内而外的散发出来的魅力。姐姐也很满意,在他精瘦的脸颊上吻了一口。
之后他给我更大的惊喜,就是在晚饭的时候了。我们是在一家看起来比力高档的西餐厅吃的晚餐,这也是那位说话总不着调的郁先生一再坚持的结果。
“不知道你怎么又喜欢上吃西餐了。”姐姐显得有些不开心,她一向对西餐都不感冒。
“西餐多有情调啊,和我最爱的人和她的美丽的妹妹坐在同一张桌上,配上一瓶陈年红酒,想想就不容拒绝,这是极致的罗曼蒂克啊!”他像朗诵诗文一般情绪激昂的大呼,然后自顾自的迈着大步往里走。
“走吧,我早就订好了位置。”他转过头来对我们说。
“还陈年红酒?那得花多少钱啊。”姐姐低声嘟囔。到底还是要姐姐来付账,我不由得觉得十分好笑。
郁终先生十分自然的落坐在大厅里面最中心的位置上,把这里当成了自己家一样。
“坐吧。”他亲切的招呼我们,然后就拿起菜单点菜。但我感觉他不像是在点菜,反而像是在高声朗读菜谱。
“神户牛排!什么?你们这里竟然没有?那这个‘神户西冷牛排’是什么?哦,是西冷牛排啊···那就这个吧,要三份···金枪鱼寿司,看起来不错,这个也要吧···哦?这里还有沙丁鱼的,那就都来一份吧···红酒?红酒的话我也不是很了解···菜单上有吗?算了,不消了,你随便上一瓶吧,好就这样···对了,忘了鲍鱼了!生蚝,扇贝,鲍鱼!我也太喜欢贝类了,都上一份吧!”
郁先生兴奋的朗读着菜单里的每一个菜名,姐姐则坐着我旁边,心不在焉的对着镜子补妆。
“晴子要吃啥?”姐姐问我。郁先生刚把菜单递给服务员,听到姐姐的话立马反应过来自己的失态,他一把从服务员手里抢过菜单,递到我面前,满脸堆笑的说:“啊对,对,差点忘了这可爱的小妹妹。”
“我吃啥都可以。”我摆摆手说。我是真的吃什么都行的人,我也吃不了多少,况且我估摸着他刚刚点的菜品已经够我们三个人吃一天了,都还不一定吃得完。
“没事的,点呀,一定要点。”郁先生这架势可真是一副主人派头。实在是因为盛情难却,我不得已只能点了一份最自制的蒸蛋糕。
“好,麻烦你上餐快一点。”他把菜单递给服务员,又挺直了腰杆,一副主人家的派头,像是在自己家的餐厅里用饭。
菜品上的是挺快的,可这些山珍海味对我来说完全没有一点吸引力,甚至还不如一碗热腾腾的牛肉面来的舒服。我只吃了半块牛排,和我点的那份蒸蛋糕,喝了一点红酒。我还吃了一块沙丁鱼刺身,腥臭腐烂的味道瞬间布满了我的口腔,我完全无法控制的一口吐到了桌子上。郁先生看着我狼狈的样子哈哈大笑了起来,一边笑一边说:“小姑娘吃不了腥的可不可,以后没有男人要啊。”姐姐关切的拍我的背,又怒视了他一眼,不满于他的低级玩笑。
这场无趣的晚宴慢慢接近了尾声,我一直感觉昏昏欲睡,完全提不起任何精神。郁先生有一句没一句的和姐姐聊着,他一会儿把姐姐弄生气,一会儿又把姐姐逗开心,他自信的笑着,好像把姐姐完全控制在了自己的手心里,喜怒哀乐都由他掌握着。
我本以为一切都会这样自然而然的结束,结果出乎意料的事情还是发生了。大厅里的灯忽然暗了下来,一束强烈的聚光灯直照在我们这一桌上,射的我睁不开眼睛来。一个小女孩就站在旁边,手里捧着和她人一样高又一般长的玫瑰花,看起来是有九十九朵的样子。姐姐惊讶的捂住嘴巴,不消想也知道,这捧花是送给她的。郁先生不知道从哪弄来了一个麦克风,对着姐姐温柔的说:
“傻子,不会连你也忘了今天是你的生日吧。”
他背着强烈的光,让我看不清他脸上的心情,但我能看见姐姐已经激动得热泪盈眶了。这就是女人,一点小小的恩惠就能让她们感动,更何况这完全是毫无意义的借花献佛,没有任何诚意可言!
郁先生手舞足蹈,声情并茂的朗读起为姐姐写的诗来:
为你写一首诗,写一首只关于你的故事
我们在一起多久了,我爱你了多久了。你就是我一腔热血的向往,你就是我一昧追求的自由。每个忘不掉的人,都有她存在的意义,而你独特的魅力,就是我趋于生活贴近的动力。
看这绿色的树,在这落雨的天,看温暖的风,吹过静谧的海,刮起一小朵浪花,带着盛夏的仇甜。闭上了眼睛,呼吸落雨下泥土里的芬芳;张开了怀抱,迎接夕阳下海风的清凉;吐出了舌头,感受超脱于世间一切的温柔与美好,像亲吻着海浪,像品尝棉花糖。
我带着笑从美丽的梦里醒来,原来一切真实的感受都来自于怀里的你。你卧在我的臂弯里,抱在我的胸膛前。你把腿搭在我的腰上,甚至连脚都和我纠缠在一起,像亡于一场大火的苦命鸳鸯,至死不渝,亲密无间。
我吻你的额头,吻你的眼,吻你的眉毛,吻你的脸。我吻遍你的全身上下每一寸肌肤,感受着这仅属于我的温度。你还是不醒,在恍惚中低沉的呻吟。我最后吻你的唇,你张开嘴给我回应,我们把舌头交织在一起,唾沫成为了我们恋爱的信物,而你成为了我今生唯一的公主。你抱着我的脖颈,把我埋进你的怀里,让我在你的温柔乡里迷失自己。
你转过身去背对我,而我靠过去紧贴着你,我不肯意让这迷人的温度凉却在任何一点可能的缝隙里。我用指尖游离于你的身体,你因为我的挑逗敏感的打激灵。你紧抱着枕着的我的那只手臂,指甲深陷进我的肉里;而我的手用力抓住你的乳房,着迷于这深陷于其中的感觉里,我无法清醒。
你终于醒来时,看着我,而我看着你,动人无比。你的眼睛,像星星,满载着辉耀的光,那是我在人世间未曾见过的光,如此的让我陶醉着迷。我情不自禁的又吻你的眼睛,你迷惑的问我为什么,我说你的眼睛太美丽,我控制不了自己。你开心的咧嘴想要笑,可又娇嗔的转过头去不看我,可你还是忍不住转过头来看我。你笑着看着我,你的眼眸里流光溢彩,你的瞳孔中满载星海!
最后像每个女孩子一样,你还是问我是否爱你。我无需回答,我只带你去往我们共同的梦里。你去听吧,去看吧,去感受吧!这树,这雨,这温暖的风;这海,这浪,这迷人的星空,他们都在替我告诉你,我爱你。
从被你迷住的那一天起,我们都没有退路可言了。我们对相互的爱就是如此,迷恋到底,至死不渝。就像亡于大火中的鸳鸯,我们最终会成为凤凰。
亲爱的,即使有一天我们终将死去,但我还是不犹豫,我会随你远赴地狱。
“亲爱的,生日快乐啊。”郁先生深情的看着姐姐说。姐姐哭的控制不了,她起身猛地抱住郁先生,把自己挂在他身上,用双腿紧紧勾住他的腰与他激吻在了一起。现场响起了热烈的掌声。
固然,后来这些所有额外的费用都算在晚餐里面被姐姐付了账。
如果说第一次见面足以说明他把姐姐迷得神魂颠倒的魅力,也说明他对姐姐有十足掌握的掌控力,那么之后的再一次见面,他就展现了他极度厌世的灰心情绪。虽然我到现在也不知道他那晚是不是只为了钱而做的一场假惺惺的苦肉戏,可这到底是成为了对姐姐心理产生深远影响的原因之一。
姐姐那晚是想独自出去赴会的,可我说什么也要跟了去,那时间已经是凌晨了,我对姐姐放心不下。如果他又要对姐姐大打脱手的话,我可以帮上忙,我和姐姐两个人一定不会输给他。我是这样想的。
我和姐姐搭车赶到时,郁先生正坐在桥头的栏杆上眺望远处。这座号称整个都会里最不可一世的一号大桥上,即使是到了凌晨也还是车来车往,人行不停的,它闪烁着五颜六色的霓虹彩灯,昭告这盛世天下以繁华。
“你怎么回事?”姐姐急急忙的走过去抱住他,眼泪就快要流出来了。我完全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好保持一段距离,在旁边静静看着。
“燕儿,我活不下去了,我们一起走吧。”
郁先生语不惊人死不休,这话一出,我瞬间头脑发黑,心里发怵,可我还是站在一旁没说什么。我没有见过多大世面,自然也没有胆量去做故事的主角。
“说什么傻话呢?”姐姐拍他的头,眼泪已经刷刷的流下来了,“上一次不是已经说好了吗?你怎么又这样了。”
看来郁先生寻死的念头已经不是第一次萌生了。
郁先生转过头来看着姐姐,眼睛里是落寞的死灰,这双眼睛简直就是后来姐姐的眼睛的复刻。他怏怏的摇晃着脑袋,说了一大段我完全听不懂的话,我只记得最后一句。他说:“我的作品得不到世人认可,我的行为也被所有人唾弃,我想我根本没有活下去的须要了。”
“我是想这样一走了之的,可是我觉得对不起你啊!”他突然激动得高声呼喊,有些语无伦次。
“可是你还有我啊,你不是说了吗,我是你活下去的动力啊,你上次亲口对我说的!”姐姐哭哭啼啼的说。她死死的抱着郁先生,想把他从栏杆上拉扯下来,可郁先生像是长在栏杆上一样,纹丝不动。
“所以我觉得对不起你啊,燕儿,和我一起走吧。”
可怜的郁先生如果自己寻死的话我是没有多大感触的,我想,为他短暂的默哀应该是我最大的慈悲了,可他却想着要拉姐姐一起下海,这就是我无法接受的了。我走上前去,拉住姐姐的手,想要说什么,脑子里却空空的,又说不出来什么。我没有郁先生那么大的才气,不能张口缄口就是一段长篇大论,我只能拉扯着姐姐,希望她能明白我的意思。
姐姐并不领情,她拂开我的手对我说:“晴子,你先到那边去。”语气是冷冰冰的。
我自讨没趣的又立在了一旁。
“燕儿······”郁先生此时又想说些什么,可到底是话到嘴边没有开口。
“你先下来,下来有什么事情我们一起解决。”姐姐似乎恢复了一点理智,语气也变得冷静了一些,可眼泪还是流。
“燕儿,我欠了很多钱,还不上的钱,我没有退路可言了。”郁先生终于说出了他的目的。
于姐姐来说,她是很在乎钱的,她已经过了二十四岁的年纪,用她自己的话说,剩下的日子屈指可数。她总是对我说,像我们这样的人是活不长的,生是男儿身,却有一颗女儿心,我们逆天而行改变自己的身体,最后大多一无所获。她说这是上辈子造了孽,这辈子受的罚,都是应该的。可还是于姐姐来说,为了眼前这个男人,钱是完全没有意义的,所以她倾其所有,帮郁先生还清了债务。
自那晚以后,郁先生就消失了,人间蒸发一般,杳无音信。而姐姐也就此花光了为了做手术而存下的所有积蓄,一蹶不振。我一直无法理解姐姐,她每次为这个可恶的男人付出的时候都还是身上带着被他亲手留下的伤痕,她如此不计回报,究竟是为了什么?我每次问她,她也不回答我,她说她也说不上来。我想,如果是为了爱,那我深刻的领悟到了,当一个女人爱错人的时候,是及其可悲的!简直是世界上最可悲的事情之一了。
可这并不是我最后一次见郁先生。就在不久前,在我第一次遇见我的田宇先生的几天前,他又来找姐姐了。
我和姐姐正在休息室里面有一句没一句的聊着,他直接找到我们工作的地方来了。他一进门就哭丧着一张脸,穿着他那身标记性的睡衣,五官都挤到一团,脸上青一块紫一块,据说是因为又还不上钱被人家打了。他直直的冲着姐姐过去,抱着姐姐就痛哭了起来。姐姐这一次不为所动,平静的抽着烟。
“燕儿啊,我想你啊,这段日子没你我好苦啊。”郁先生一把鼻涕一把泪的说着。
姐姐固然也知道郁先生这次是为何而来,她没有急着回复,只是淡淡的对我说了句:“晴子,你先出去吧。”
我在郁先生可怜的注视下走了出去,刚走出门,又听见他高声哭喊的声音,那声音是真的尤为悲戚。
那一晚他们说了什么我并不得而知。后来姐姐还是跟着他走了,直到第二天回来,姐姐身上竟然意外的没有新添的伤痕。那件事情以后,应该就是姐姐彻底抑郁的开始吧。而郁先生也就此真正消失了,再也没有出现过。
把我从飘忽的思绪中拉回现实的,是姐姐一声似有似无的呼唤,我不太确定,屏着呼吸认真的听。姐姐又唤了一声,这次不比上一次声音大,我却听得很真切。她唤我:“晴子”。
我应和她,回到房间里去,姐姐已经起身坐在了床上,身子半倚在枕头上。
“晴子,我想喝水。”她看着我呆呆的说。
我从水壶里倒了一杯水递给她,她接过去一饮而尽,然后又倚在床头上,不再说话。
“姐姐,我们已经快没钱了。”
“是吗?那太糟糕了。”姐姐说话的语速不快不慢,不近人情冷暖。
“我想回去一趟,把我的钱取出来。”我说出我的想法来。
姐姐的眼睛咕噜的转了一下,脸上竟然有了气色,她像突然想起什么来,略带兴奋的说:“对啊,你还有一件想买的婚纱呢!快把钱取回来就可以买了呀。”
“可我放心不下你。”我如实说道,脸色布满担心。姐姐突然说起已经快被我遗忘的那条婚纱来,我不由得心里有了一些触动。
“傻孩子,你不会担心我还会想自杀吧。”这话听起来略带讽刺,可姐姐语气里布满了宠溺。
“对呀。”我点头如捣蒜泥。
“你放心吧,我不会的,为了晴子你,我也得坚强的活下去啊。”姐姐慰藉我,言语虽然如此,可眼底却是无尽悲痛。
“姐姐,我真的不敢,我害怕你又像上次那样,你这几天的样子太让我害怕了···姐姐,你知道吗,我想把钱拿回来,然后给姐姐去做手术,像姐姐你一直梦想的那样,酿成一个真正的女人···姐姐,好好活着欠好吗,还有那么多美好的事情等着我们去做呢,还有那么多优秀的人等着姐姐去爱呢···姐姐,我真的放心不下你。”
我不知为何,把藏在心里的话一股脑的全倾倒出来,我的泪水在眼里打转,就快要留下来了。姐姐在听到我要把钱拿来给她做手术的时候,眼里确实闪现出一丝光芒,虽然这光芒稍纵即逝,很快就黯淡下去,可这也成为我后来鬼使神差的相信姐姐的原因。
“姐姐,跟我一起去吧,有你在身边我才放心得下。”
姐姐笑了,很开心的样子。她拉起我的手说:“好啊,那我和晴子约好了,把钱拿回来给我做手术用,我就在家里等你,我哪儿都不去,也不会妄自轻生,我和晴子约好了,我们拉钩。”
她说话轻描淡写的,拉着我的手就要与我拉钩立誓。我从未曾怀疑姐姐说的话,即使明知是这样的弥天大谎,我也逼着自己去相信,我一向如此,也确实因为没有别的措施了,至此,我终于下定了决心。
“我就去半天。”
“好啊,我等你,我和晴子发过誓的。”她依旧笑着,我能从里面读到若有若无的温暖。
“姐姐,今天是冬至,我们吃一顿饺子吧。”
“好!”
我快速下楼去买了饺子,回来的时候姐姐已经起床来坐到了地毯上的桌子旁边,一副等候佳肴的样子,我悬着的心又放下了一些。我们围坐在小桌子边吃着饺子,言语不多,却都真挚感人,温馨的我快要掉下泪来。我无比怀念那一天的阳光,那是午后苍劲有力的大红色太阳直穿云雾射进来的光,照在小桌上的饺子里,金灿灿的亮着,和姐姐的谎言一样生动形象,不容怀疑。
当天下午,喂姐姐吃过药看着她睡过去,之后我就坐上了开往故乡的火车。火车“嘟嘟”的一直叫,让我感觉这是一辆承载生死的火车,在这不到二十四小时的时间里,姐姐于我就是生死未卜,而我选择了天真的相信姐姐许下的诺言,最终也还是为了我无奈的天真选择付出了代价。
姐姐当晚就在那郁先生想要寻死的繁华无度的一号桥上投河了。据其时一个目击的小女孩说,她看着姐姐跳下去,发出“砰”的一声响,但都没有人在意,她也就没有在意。她给她妈妈说好像有一个大姐姐跳下去了,她妈妈说这有什么,她天天都看见一大群人在桥上鬼哭狼嚎的要寻死,最后还不是都没有跳下去。
“这些人都是闲的没事干的,你可不要再多看了,”她妈妈说,“我们哪有空去管别人的生活嘛。”
姐姐投河的事情在其时轰动一时,随后也不了了之,归于平静,一号桥上热闹依旧。
(七)
姐姐的遗书
亲爱的晴子,实在是对不起,我不能遵守我们之间立下的约定了。
其实我早就没有活着的意思了,即使身体上活着,可心早就死了。
我一直没有告诉你,郁终是在我眼皮底下死去的。在我醒来的时候,他抱我的身体已经酷寒僵硬了,酿成一具不会说话的,人不人鬼不鬼的东西。他的样子是那样陌生,这种恐惧感今生未曾有过。恐惧是有的,失望和心痛也是有的,一切幻想破灭的样子,其实原来可怜的希望也残存的不多了。
我有多爱他,你是知道的,晴子,这就是女人的命啊!为了自以为是的恋爱,奋掉臂身,飞蛾扑火,循规蹈矩,自取灭亡。人生来就是为了死,只是中间活着,女人生来也是为了死的,只是中间爱着,爱死了,一切也都该结束了。而我们和女人都还不一样,我们徒有一颗女人心,和类似女人的外表,足以以假乱真的美丽,可却是令人望而生畏、不被世人认可的美丽。这可怜的美丽皮囊,是我们最后的倔强和反抗了。我们和女人还差一点东西,而这些东西就像是压垮我的最后一丝稻草,成日成夜的折磨我,催着我死去。我想是时候该如它所愿了。
晴子,我是知道人好不容易活一遭,是该珍惜生命的,可没人能够告诉我,珍惜的这该死的命是为了什么?我想不出任何理由活下去了,难道活着就是为了受苦来了?我整日整夜痛苦的无法呼吸。我想,且岂论是我上辈子做过什么祸事需要我用现在的一生来归还,我是无神论者,说这些东西无异于自怨自艾,没有意义。但论这一生,我从呱呱坠地到牙牙学语,从青春懵懂到成熟知性,我从来没有做过对不起任何人的事情。关于这一点,我可以发誓,我未曾骗过你,除了这次和你的约定以外,我也未曾骗过任何人。我虽不算是正人君子,素质不高也满口脏话,但这是把我打入地狱的理由吗?那些十恶不赦的人也都好好的活着,他们都没有受过我这般的折磨,活的潇洒自在。而我,为什么是我呢?我的父母抛弃我,曾经的朋友疏远我,唯一爱我的男人在我面前死去,一路走到现在,我还能再失去什么呢?不外是我这条轻贱菲薄的性命吧,既然要拿,那就拿走吧。我们都是这盛世的孤儿,无依无靠,被人唾弃,只不外是因为生错了性别。这年头,一切不是都那么民主了吗?同性恋合法了,死刑也都该免去了,真是天大的讽刺呢。一开始我还很天真的相信这样美好的一天会到来的,总是会来的,可后来我才发现,这一切都是不可能改变的。法律约束了人们的言行,却约束不了人们的心,厌恶我们的人永远都厌恶我们,即使是我的亲生父母,他们也比厌恶小偷强盗、杀人放火之流还要厌恶我。可我做错了什么?是他们把我生下来的,还把我生错了性别,如果一定要走到今天这一步,为什么还要带我来世间受苦,他们的化身就是地狱里面的使者吗?监视我的生活,包管我的痛苦,为我戴上枷锁,洗涮罪孽。可我没有罪孽啊!晴子,我们都没有,那么谁有呢?我们又是替谁受的苦呢?我想不通。
如果真有下一辈子,就让我好好当一个女人或者男人吧。把一个女人的灵魂装在男人的身体里面,干出这种事情来的神,还配被称为神吗?或许就是因为他们是神吧,所以他们并不在乎人间的一切,对他们来说,我们不外是卑微如蝼蚁,所谓的痛苦,又怎么样能传到他们的耳朵里呢?不外是一阵微风罢了,吹吹就过去了。人的命都是这样的,如一阵微风,吹到别人耳畔,也吹不进别人的生活,这一点倒是很公平的,与我们都无二异。想到这些,我反而释怀一些了。
晴子,我的故事到这里就该结束了,可你不一样,你得好好活着。
我知道一个妄自轻生还不止一次的人,一个连活下去的勇气都没有的人,还要劝别人坚强的活在世上受苦,确实是一件讽刺又滑稽的事情。可你真的不一样,晴子,你不但有美好的明天,你还是一个比我们任何人都坚强的人。
我最近越来越觉得我比你不如,甚至相差遥远。即使整片天空都失去色彩,大地被黑暗笼罩,伸手不见五指的时候,你也是一展照明灯,一颗闪闪发亮的地上的星星。你比任何人都善良,你能原谅你那对你犯下滔天罪孽的父亲;你比任何人都坚强,你从未曾对生活失去信心也终日笑容洋溢。虽然你总爱哭鼻子,但你的泪水太甜了,那不是痛苦的泪水,那是感动世人的泪水,那是救赎的泪水,那是真实存在于这肮脏的世界里最天真无邪的圣水!晴子,你就是我们反抗这世界唯一的曙光。
这些话你可能觉得难懂,但没关系,去做自己想做的事情就可以了。
晴子,拿到钱就去做手术吧,如果还有剩下的,把那件婚纱也买了吧,你是这世上唯一配得上它的人了。然后就去找他吧,那个田宇,你的先生,高声告诉他你爱他,紧紧抱着他亲吻他,也不要想以后了,你要一直幸福快乐就好了。
你知道吗,在我眼里,你就是一个长不大的小笨伯,畏畏缩缩又总爱哭鼻子,弄得我有时候都会心烦呢,可你又那么可爱,让我根本生不上气来,只能笑着骂你两句。现在想想你终日思念人家又束手无策的样子,拿到电话号码却又不敢打过去的样子,怯怯诺诺的发短信,写了又删的样子,我竟然有一些幸福的感觉洋溢了出来。真是如我所说的那样啊,你就是这人世间救赎的光。
田宇这孩子是个不错的男人,只是他太优秀了,优秀的让我感觉到不真实。你知道吗,晴子,我不认为你比不上任何人,但我也不肯意让你受痛苦折磨,如果实在得不到的话,我想还是放手吧,不要一味的往南墙上撞了。可我又一想,我都是一个撞死在南墙上的人了,还有什么资格说你呢?算了,晴子,去找他吧,大胆的去追求吧,去撞个头破血流吧!去感受布满幸福的泪水吧!总比到最后徒留遗憾,什么也没有的好吧。
打给他吧,晴子,掉臂一切的打给他吧!恋爱支撑了我们的生命,融入了我们的血液,去做一个恋爱里面的傻瓜吧,就像这世上的每个女人一样,稀里糊涂的为恋爱而活着吧,做一个永远也醒不外来的梦,我想看你永远幸福快乐的笑着的样子。
还是同你致歉,没想到今生唯一一次失言竟然是于你的。
我对这人世已无半点留恋了,我已经决心赴死了,在我奔赴黄泉的路上,还是会一如既往的记挂你的。感谢你这么多些年来的陪伴,晴子,感谢你这么多些天来的照顾,你一定是累坏了吧,回来就好好休息一晚吧,明天又会是新的开始了。
这辈子能够遇见你,真是一件很幸运的事情啊。而郁终,你也不要怪他,虽然他不是一个值得被人歌颂的好人,但也不是一个应该被人唾弃的坏人。你不要以为是他引导我走上这条路的,没人可以主导别人的自我毁灭,这些都是我们自己决定的。
请你不要怪他,也不要怪我,你知道我是有多爱这个男人的。他虽然比不上你那位先生一般优秀,整天不着调又贪图享乐,他有那么多的缺点,可我还是无法自拔的爱着她。其实说到为什么,以前的我也想不通透,以为这只是一种奋掉臂身的激情,但如今到这濒别之际,我突然大悟——他就是我作为女人的整个青春啊!你叫我怎么放心的下呢?
郁终就是我作为女人的整个青春,他让我享受到了从未曾有过的被爱着的温暖——作为女人被爱着的温暖。他是世界上唯一一个把我当女人一般爱着的男人,而这正是我一生都在渴求的东西啊!所以他是这般独一无二,这也是我总会原谅他的原因吧。不管他对我犯下多少错误,叛逆我多少次,我也不想失去他,失去他,我就会永远失去做女人的资格了。
说这样的话是否太极端了,是否又显得我太愚蠢了?没措施呀,晴子,我原来也不是一个有多智慧的人呀,我想,既然都到这一步了,那就和他继续烂到底吧,和他一起烂进土里,成为这世界的肥料。哈!我终于要融入这个难懂的世界了,在我死的时候。
说来好笑,我竟然又想起我的父母来了,我的眼泪都还流下来了。我是原谅他们了吗?我不知道,还是思念他们了呢。这八年来,我没有打过去一通电话,他们也没有打过来,不知道他们是否还记得有过我这样一个孩子。思念是常有的事,天底下没有人敢说不思念自己的父母的,即使是他们抛弃了自己的孩子。我想,那他们也会思念我吧,总是有时候的,天底下也没有敢说不思念自己孩子的人。我离开的时候他们也都还年轻,是又要了一个吗?还是抱养了一个,不管怎样,男孩女孩都好啊,千万不要是像我这样的为了赎罪而来的人。
我对他们的印象都模糊了,我甚至记不起来他们的脸,好像是从来没有过的父母。有一张照片无比清晰的浮现了,妈妈告诉过我那是她给我拍的。照片是我刚学会走路的时候拍的,在乡里的泥巴路上,我站在一块形状怪异的大石头上对着镜头做鬼脸,手是鸡爪样子的向前伸展,穿一身淡绿色的连身裙,周围是一排翠绿的梧桐,绵延到镜头之外。妈妈总对我说:你看你,那时候是多么可爱。看来这种事情也只有小孩子才气被人原谅啊,他们很乐意做这种事情,给我穿上裙子,这是他们的快乐。而对于成年人而言,却是永远不能被原谅的,成年人的世界里都是说一不二的,一丝不苟的,男人或者女人,再没有周旋的余地了,稍微一犹豫,就会被这无情的社会暴虐的抹杀。性别错位真是十足可悲啊!有人说这是病,是治欠好的病,有人说是心理的病,是神经病,却是能治好的。我现在也没功夫去斟酌孰对孰错,总而言之,我是一个带病出生的孩子,最终被生育我十八年的父母抛弃了。
晴子,原来我是不应该跟你说这些的,可我突然想,你也不是一个在阳光下长大的人啊!你是一个从出生开始就蒙受苦难的孩子,而我至少还在父母的关爱下苟且了十八年的幸福生活。我感受过家的温暖,即使是抛弃我的家,可也曾有十八年,我是其中的一员。晴子,你的天真善良让我忘记了你在泥泞中挣扎的那段日子,我恍惚间竟然还以为你是一个被爱困绕的人,看来我们俩还真是同病相怜,所以才吃到了一个锅里。对不起啊,原谅我的失语,临别之际,不知道说什么,却又什么都想说。
晴子,你要照顾好自己,以后没有我了,日子会更艰难,也说不定会更好,带着一个脑子思想都不正常的姐姐一起生活才会更艰难吧。是啊,日子会越来越好的,你做了手术,找到你的先生,和他生活在一起,说不定以后还会有你们的孩子。现在科学这么发达,生个孩子竟然成为了最简单的事情。不管是“小晴子”还是“小先生”,我想都会是我们反抗这世界最大的一次乐成了。我会一直注视着你啊,我无比期盼这一天的到来。
我已言尽于此,请你继续朝着我们的理想努力吧!
去跑,去跳,去飞吧!晴子,去找到属于自己的那片天空吧!
请你偶尔会记挂我,我也会在另一个地方思念你。
爱你的姐姐。
郁终,我这就来找你了。
郁终先生留给姐姐的遗书
燕儿,我不可了,先走了。
我全然不知自己为什么要活下去,就让那些想活着的人活着吧。人有生的权利,同样也有死的权利,这是无可指摘的。虽然这种想法一点儿也不但鲜,可是谁人又未曾想过呢?而只有像我这样的人才会这样毫无廉耻的高声讲出来吧。
燕儿,我是一株小草,光是活下来,就几乎耗费了所有的力气。不怕你笑话,我曾以为自己会是一朵在这盛世里怒放的雪白玫瑰,可到头来根本没人在乎我,我只是生长的不合时节的残花败柳。人们从我身边经过的时候,甚至连看我一眼的功夫都没有,我幻想的向往、疼爱、尊敬、崇敬,这些全然没有,然而其他的悲悯和同情,可怜与惋惜,都没有,他们连看我一眼的功夫都没有。
我是一个诗人,是一个作家,我有满肚子才气和墨水无处倾倒,这也是我大部门痛苦的来源。我整夜睡不着觉,安不得心,对我来说,每一个漫长的夜晚都是灵感的瑶池,可却是痛苦的瑶池,我虽然文思泉涌,可却是被欺压的胡思乱想,我根本无法停止,无法控制,就像一直堕入深渊。我太痛苦了!燕儿,我想只有你才气理解我的痛苦,或许连你也不能理解我的痛苦,但每个抱着你入眠的夜里,我才气感受到人世间唯一一点真实。
也许在你看来这是满肚子的牢骚,可我这样的人除了牢骚,也别无再多了。无论在哪个时代,像我这样所谓生活能力单薄又有缺陷的草,总是夸夸其谈又好高骛远的草,一定都是逃不外自我毁灭的命运的。我总是遇见永远不会发生的未来,我总是向往根本不会出现的明天,我以为我的名字和作品会名扬天下,就算不登风雅之堂,也能成为那些无所事事的闲人饭后的谈资,我以为在我死后有人会为我立碑刻铭,没想到我竟然就这样窝囊的死去了。不外也没关系,这是我选择的路,我还是欣然的赴死,于我而言,人世间再无半点值得留念的东西了。
不!除了你,燕儿,我在这凄惨荒凉的人世间唯一放不下的人。
我生来就是个奇怪的人,我到现在都读不懂我自己。我是家中独子,从小娇生惯养,愿望从未曾落空。有人是含着金汤匙长大的,而我是含着爱的金汤匙长大的,我从小就被爱的太满了,以至于我到现在根本就感受不到爱,爱对我来说是太廉价的东西了,可有可无。你知道吗,我那可怜的母亲生前打的最后一通电话是给我的,而我挂了没接,后来在她可怜的葬礼上,我竟没有流一滴眼泪。我看着她火化,看着她下葬,从哭丧一直到宴客,我都面无心情,内心毫无波涛,平静如水。这可是我唯一的母亲啊!这可是世界上最爱我的人啊!可我爱她吗?在那一刻,我真的不敢确信了,那一刻,我对自己都感到害怕了。我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呢?我自以为是一个感性的人,一个多愁善感的诗人,我为天空中落下的飞鸟落泪,我为大海里浮起的死鱼落泪,我为沙滩上埋葬的小狗落泪,我为大街上奔走的行人落泪——可我不为自己唯一的母亲落泪。我的母亲毫无疑问、毫无条件、毫无理由的爱我,她的后半辈子都是为我而活的,她用她辛勤劳动的后半生编织了我衣食无忧的前半生,直到死的那天,却打不通一个电话,挣不来我的一滴眼泪。我是冷血动物吗?我的悲天悯人的同情心是假的吗?为什么世界上与我最亲近的人却最陌生呢?我朝思暮想,辗转反侧的思考,后来终于明白,这是一种骨子里的贱,越容易得到的东西就越不在乎。被爱的太满的人批判爱,坐拥金山银山的人唾弃金钱,战争年代的人向往和平,太平盛世的今天又开始企盼战争,唯恐天下不乱,好慰藉他们寂寥的灵魂。人不都是这样的吗?我也是这样的。可即使这样为自己开脱,我还是不能原谅自己,我想,这也是我不能再继续活下去的理由之一吧。
燕儿,我有我的艺术追求,我把它看的比什么都重要,甚至比你都重要。请原谅我这么说,可我已经到临死的边沿了,我一定是要说实话的。有一次,一个儿童杂志的编辑找到我,问我能不能为他们写一篇文章。我又气又急,好笑的对他说:“你看我像是那种为小孩子写东西的人吗?”他倒也不生气,只是推了他的眼镜,露出一抹皎洁的笑。他语气冷淡的讽刺我说:“请不要再妄自夸大了,认清自己,你写的东西没有任何营养和价值,悲悲戚戚,不会有人看的。”我震怒,发疯的赶他走,自此之后,再也没有找上门来要我写文章的人了。
可我从不怀疑自己的才气和能力,我能够认清自己,我是一个和社会脱轨的没有任何生存能力的废人,我活在自己理想的乌托邦里,醉生梦死。可我永远相信自己是一骑绝尘的千里马,你也相信我,你对我说过,我们是这个世界上唯二相信这一点的人。可惜我等不来我的伯乐了,可能现在的世界上根本没有伯乐了吧,没有伯乐,也就没有千里马了,我就只是一个等死的废人罢了。
燕儿,请你不要以为我是个只会寻欢作乐的废人,他们都这样说我,可我不是。我根本睡不着觉,只能成夜借酒买醉,寄托孤独又高傲的灵魂。这灵魂是可悲的灵魂,生气昏暗平平无奇却还自负的令人讨厌,我也讨厌,可他究竟是我自己的影子,我又不能讨厌到底,只能叹息。
母亲死后,我和家里彻底断了联系,也没了经济来源。我写了那么多本书,不但没被认可,还得不到一分报酬,就这样永远烂在土里了。这么多年来承蒙你的照顾,我才气活到现在,我一直花你的钱,还动手打你,和这样的畜生在一起纠缠了整整六年,可真是太为难你了。对不起,燕儿,我是一个控制不了自己情绪的废人。我骄傲又自负,无能又易怒,你越爱我,我越放肆。我把不被世俗接受的痛苦全部发泄于你,这是很不公平的,我也内疚,可我改不了了,也来不及了,下辈子再与你归还吧。但请你相信我,我是真的爱你,毫无保存的爱你,我想,如果你先我一步而去的话,我一定会为你流泪的吧。
说好听点,我是放不下自己的骄傲,不肯与世俗同流合污,说难听点,我根本没有活下去的本领,即使活着,也是长存痛苦,永伴孤独的活着,毫无意义可言。我就要走了,燕儿,请你原谅我的不辞而别,生存是所有人的选择,而死亡却是我唯一能选择的权力,就让我再任性一次吧,伴着我的骄傲离去,至少不会显得狼狈。至少比饿死的强吧,也比干别的活来维持生计,闷闷不乐的活着好。
燕儿,对不起,这是一个弥留之人郁郁不得志的牢骚,也是一个懒惰之人生存不下去的借口,不管是哪一个,都是我最后的决定了。希望你理解和包涵,你是我在这世上最放不下的人了。
写到这儿的时候,我已经吞下了足量的安息药了,现在就等着药物起效,我就能开心的离开这个痛苦的世界了。也不知道自己还剩下多少时间,再多的废话我也不想说了,可以前对你表达过无数次的爱意还是不受控制的提笔写下。
回想起与你初识的那天,也是我决心走上这条路的起点。你那婆娑旖旎的身影,痴痴地出现在我今后的每一个梦里。你不是女人,却有一颗比任何女人都浓烈的女人心,我想如果不能记录下这些美好,那平淡的人世间还有什么美好值得留恋呢?我鬼使神差的对你说我是一个诗人,还鸠拙的赋了一首诗送予你。你优雅的笑,树上的鸽子为你舞蹈,而我的灵魂已是三分出窍,寄托在微风里吹拂于你,在你的耳畔轻声低语,报告你的倾城于世,和我的倾心于你。剩下的七分灵魂呆立在原地,早已是进入到有你的梦里。
美好原来这么简单,你是我生命中唯一的那点美好了。你为我昏暗平凡的生命涂上色彩,可还是留不住我这怯懦的人寻死的心。我对不起你。
燕儿,将死之际,我都是想要带走你的,今天原来是计划与你一起共赴黄泉,可到头来还是不忍心。你现在熟睡的样子可真美啊,我就这样痴痴的看着,脑袋也越来越沉了,眼睛快要睁不开,可我好像已经流出了泪来。
就写到这里吧,我的手已经没有力气再握笔了,我现在就去抱着你,你是这世界对我最后的温柔了,抱着你死去,是我最大的满足了。
昨夜没有酒醉,我清醒无比,以原来面目死去。
对不起,燕儿,这么多年来让你受苦了。
你就取代我好好活着吧,虽然留在世间是受苦,但也总有苦中作乐的时候,只是我再也感受不到了。
就让我最后一次发出那声无力的呼喊吧:
我是诗人,也是作家,是这世上最爱你的男人。
(八)
我发现郁先生留下的这封遗书,是刊登在一则报纸上的。
郁先生的遗书是被警察翻找姐姐的随身物品时找到的,随即就被拿去做了文章,姐姐的死之所以轰动一时,也与郁先生这篇悲悲戚戚的遗书有莫大的关系。
文章的标题是这样做的:“女子桥上寻死竟为殉情不成气候的诗人,是逃避现实还是畸形的爱?”
我认真的读完了郁先生的遗书,此版块之下还刊登了一则知名评论员对此的评论:
“爱是没有错的,不会存在畸形。逝者已逝,我们为他们极重惋惜。可惜的是,在正值青春芳华的年纪却做出这样不尊重生命的选择,仅仅是因为爱而殉情吗?这值得我们所有人深思。这世上的爱有很多种:除了男女之间的情爱,还有父母之爱,这是血浓于水的亲情;朋友之爱,这是万人称颂的友情。对孩子的爱是铭记于心的责任,对自然的爱是描摹自由的绘本······如此多的爱摆在我们面前,为什么会要走上这样一条死胡同呢?归根结底,还是自身的不成熟。自身不成熟,看事情不周到,才会被一时的激情蒙蔽了眼睛,走上错误的不归路。我们都生在一个幸福的时代里,所有机会均等。在党的领导下,人民走向富裕,土地不再贫瘠,工人不再低贱,梦想不再遥不可及,劳动成为了哺乳在这片美好蓝天下生活的辛勤人民的稳定誓言!而可怜的诗人,他却到处透露着不劳而获的思想,自恃清高,到处与时代作对,这也导致了他最终的灭亡,一切不外是自食其果,令人哀婉,令人叹息。就这封遗书而言,我并没有看到他学富五车,足以傲视一切的本领,只不外是一些闲碎的诉苦,自怨自艾而已,毫无正能量可言!要知道,被社会淘汰并不是社会的问题,而是他自己的问题,时至今日,也没有一篇作品问世,自以为是的才气不外是欺骗自己的安息药,我看他的才华也不外如此。今天的中国已然没有再饿肚子的人了,可他却找不到活下去的理由,这真是一件值得深思的问题。当今中国,还有多少和他一样的人啊,是身在福中不知福的人,是吃饱穿暖,衣食无忧却精神不富足的人!他们在先辈打下来的土地上享受着父辈种出来的粮食,却仍不满足,急功近利,贪图玩乐,荒废劳动,完全不能领悟生命的真意!这是可悲的!我呼吁各人多读书,这样的悲剧或许就能少一些发生了。”
可怜的郁先生到死也不会想到,自己竟然以这种方式火了,可道是十年写诗无人问,一封遗书天下知。他写了一辈子的书都被埋没进土里,吹散在风中,可不想只是一封留给心上人的遗信,却被带到了大众的眼前。当世最不缺少的就是批评家了,不管是酒局上玩弄权术的政客,还是弄堂里闲唠家常的邻里,各人都对此津津乐道,不吝用尽今生积累的所有的却还是少得可怜的词语去批评他。郁先生的梦想终于实现了,他和他唯一问世的作品一起做了普罗大众茶余饭后的谈资,只是这谈资里只装着笑料而已。
我应了姐姐最后的遗愿,拨通了田宇先生的电话。响铃只震了几声就断了,电话那头是先生懒懒的声音。
“喂?”
“先生,我是晴子。”
“奥,是你呀。”
“先生,我姐姐死了。”我尽量让自己的语气显得平静,可还是无法控制的发抖。
“是跳一号桥那个吗?”先生似乎并无多大惊奇,好像姐姐的死在他的预料之中。
“嗯。”
“那文章我看过了,下面的评论一坨狗屎,可怜的诗人。”先生突然感叹了起来:“是你姐姐的爱人吗?”
“是。”
“真是不幸,你也不必太上心了,什么时候都不乏乱叫的狗,你越是失魂落魄,他们就叫的越凶。”先生的语言间似乎是在慰藉我,也有些对报纸风评的不满。
“先生是有什么看法吗?”
“嗯,他们不应把这东西刊出来的,说到底这应该算是隐私的东西。”
“我想也是。”我确实也有这样的想法。虽然我对郁先生的看法也不是太好,可现在也还是有些同情起他来了。
“刊登死人的隐私还要自以为是的放肆评论,毫无廉耻的说出‘逝者已逝’这样的话,这可比那可怜的诗人要好笑多了,可惜世人只知道讽刺落魄的人,自古就是如此。”
先生愤愤不平的言语触动了我,我的眼泪开始聚在眼眶里打转,经历了这么多事情,总归是没有再轻易的流下来。
“他们不了解我的姐姐。”我哭哭啼啼的说。
“我想是的。”先生言语间充斥着惋惜。
“我给你发的短信你看过吗?”
“看了。”
“那怎么从来不回复我?”我很惊讶于他的回答。
“不知道回什么。”先生还是一副懒洋洋的口气。
缄默沉静半晌后,我终于说出了我打来电话的目的。
“我想见你。”
“明天吧,明天我有个音乐会,”先生不假思索的说,“我来你楼下接你。”
电话挂断,我呆呆的立了好一会儿,事情比我想象中的要顺利很多。
现在已经是冬月过半的天了,刚过六时,天空就已被一层黑色的薄纱笼罩,黯淡无光了。街上的行人却不见少,行色急忙的走着,有几个小孩子在玩着玻璃弹珠,脸上是被寒冷冻出的红斑。街边的人行道上停满了破旧的车,走了旧的,又来新的。落光了叶子的枫树也不再高大,不再显得遮天蔽日,而是一副因受了寒冷而畏畏缩缩的样子。它们收起枝芽,抖落焦黄干瘦的叶子,为来年新生做些准备。树上是几只黑鸦在啼鸣,悲悲戚戚,不知是为谁而奏的悲歌;树下是成堆被抛弃的枫叶,被过路人踩在脚下,“咿咿呀呀”的,是心碎的声音。
姐姐的死已经有一周的时间了,我感觉恍若隔世,这几天来已经是流干了所有的泪水。我就这样漫无目的的走在夜里六点的街道上,黑漆漆的天空是为姐姐服孝而穿着的衣服,干裂的土地是为姐姐碎心而渐露的伤痕,乌鸦为姐姐啼哭,落叶为姐姐流泪,大自然都是一副多情的样子。可到底街上还是热闹的,路灯一盏接一盏的亮着,街边的餐馆都升腾起袅袅炊烟,浓烟直冲云霄,是要撕裂这单薄的孝服,泊油路铺在大地上,掩盖了所有的悲泣与伤痕,街边此起彼伏的叫卖声压过了乌鸦们不详的惨叫,而身穿黄衣的大妈们,还在一丝不苟的清扫着满地的残叶,一切伤心都是不应存在的样子。
我走进一家打着“裤带面”招牌的餐馆,是破落残败的样子,这是我以前未曾来过的地方。我在靠门的第一张桌子旁坐下,点了一份面,就平静的等着。我不由的审察起店里的人来。离我最近的一张桌子前坐着一个个头矮小的中年男人,穿一身紧贴胸膛的大红色夹克,拉链拉到了最上面,裤子是黑色的工装裤,落满了白色的墙灰,藏青色的运动鞋也是千疮百孔,久经沙场的样子。他戴一顶大红色的帽子,遮住一半的脑袋,剩下那一半没有被遮住的地方是没有头发的。他低头吃着面,突然猛地抬起来,瞪大了眼睛死死盯着外面,嘴巴歪着,五官都被挤在了一团。我寻着他的目光看去,是一个身材高挑的美女,在门外一闪而过。我又回过去看他,他已经低下头去吃面了,一副喜笑颜开的样子。这一刻,他好像是快乐的。离我稍远的地方坐了两个中年男人,我看不见他们的衣服和容貌。他们每人的前面都摆着一大盆的面和一杯小酒,一边聊着什么,一边笑着举杯喝酒。过会儿,一个年纪稍长,留了一点胡须的男人大声叫来老板,老板没有来,来的是老板的女儿,一个十五六岁的小姑娘,在店里帮助。小姑娘问男人需要什么,男人说:“把这酒存着,我们下次来再喝。”小姑娘拿了酒,一瓶二十元不到的“牛栏山”,放进了柜橱最里边的一个暗格里,就倚靠在桌边玩起了手机。不到一分钟的功夫,她就被里面的东西逗笑了三次。这一刻,他们好像都是快乐的。
我越来越不能理解了,为什么这么唾手可得的东西,对姐姐来说却又是这么遥远呢?如果姐姐也像他们一样,知晓这人世间的种种快乐,事情还会发展到这步田地吗?这是平凡的快乐,这是渺小的快乐,这是作为蝼蚁和灰尘的快乐。姐姐是愤世嫉俗的,她厌恶世间的一切。诗人是自恃清高,怀才不遇,他一直对此耿耿于怀,久而久之,也开始厌恶世间的一切。至于先生,我还不太了解,但他总是一副目空一切的样子,他其时把邻居的少妇比喻成蝼蚁,我想那他一定也是厌恶这蝼蚁般的快乐的吧。想到这,我突然觉得他们无比陌生,我和他们相形渐远,似乎从来就不是一个世界的人。我感到害怕,我完全理解不了他们,和他们的愤怒与骄傲。一直以来,我都只能跟在他们后面,盲目的追赶着他们,直到他们的身影越来越模糊,终于消失。我没有能力改变他们,我甚至没有能力追上他们,在他们面前,我连一句有分量的话都说不出来——我只是一个“傻傻的什么都不懂的晴子”罢了。这突如其来的恐惧和挫败感侵袭了我的每一根神经,我无助的趴在桌子上哭泣了起来。
“小姑娘,遇到什么伤心事了吗?”老板娘端来热乎乎的面,关切的问候我。
我没有回应她,只是一个劲的哭,头也不敢抬起来。老板娘摸了我的脑袋,仍不放心,也不离去。周围一下热闹了起来,好像所有人都围过来了。
“这孩子准是和家里打骂了,偷跑出来。”一个陌生的男人声音分析道。
“我看啊,准是失恋了,老板娘,你把我的酒拿来给这孩子喝上一口。”这声音来自那个蓄着小胡子的年长男人。
“尽出馊主意,哪有给孩子喝酒的。”老板娘斥责道,周围的人也随声附和。
“就是就是。”
“那可不一定,我在她这个年纪,都能喝下一斤的酒哩。”
“你是你,现在的孩子你能比吗,我在这个年纪的时候孩子都有哩!”
“不管咋样,伤心的时候就是该喝酒啊。”
“尽贫,胡闹!”
我抬起头来看了一眼,各人都围着一圈看着我,眼睛里面是宠溺,是欢愉,是不可多得的敬服,让我不知所措。
“孩子,眼睛都哭肿了,是有什么伤心事吧。”老板娘疼爱的看着我,像是在关切自己的孩子。
“我的姐姐死了。”
一股莫名而又强烈的冲动促使我把这本该埋藏在心底的秘密示之于这群一面之缘的陌生人面前。人群突然一下子静了,各人都垂下头去不说话。首先冲破沉闷的还是那个留着小胡子的老汉儿。
“那这更得喝点酒了。”
他小心翼翼的说,还是惹怒了老板娘。老板娘生气的呵斥了两句,小胡子老汉儿被吼的瑟缩了一下,后退两步自觉的躲到了一边。老板娘搂着我对我说道:
“孩子,生老病死是常有的事儿,也不要太过于伤心了,我们要记住逝去的人,也不要让他们影响了我们的生活,生活还是要继续的,我们这些活着的人才要更加好好活着呀。”
我揉着哭红的眼睛,吃吃的点头。
“孩子,你叫什么名字呢?”
“我叫晴子。”
“哈,是个日本姑娘的名字呢!”各人都被逗笑了,我也笑了。老板娘原来被这玩笑弄得正要发作,一看我也笑了,也就释怀了。
“晴子啊,今天这碗面阿姨请你吃,以后要好好生活下去。”
之后各人也就散了,相比于各自的生活而言,我只不外是一个插曲,可有可无,却又有些痛痒。我吃完了面,没有同老板娘打招呼,把钱放在碗底就走了。我回到和姐姐以前住的公寓里,路过楼下时,房东亲切的同我打招呼。
“晴子啊,怎么好久不见燕子了呢?”
“啊,姐姐有事先走了,我明天也要搬走了。”
“奥,是这样啊。”
我没有直接回家,而是快速的上了顶层。我走到楼的边沿,扶在栏杆上,倾身看向外面。风不是很大,夜也不太凉,月亮是刚过了十五的月亮,称得上一轮皓月。外面的街是熙攘的样子,人群还是络绎不绝,从一个个连起来又分隔开的小房子里面进去出来。路灯一丝不苟的亮着,像是从未曾熄灭过,玩弹珠的小孩子还在,是母亲还没有做好饭吧,一切看起来都是那么温馨可爱。
我没有一点儿想要跳下去的激动,我也推测不出姐姐到底是出于什么样的心境才这样选择。而于我,这个“什么都不懂的晴子”而言,一碗八块钱的面,一瓶二十块不到的酒,一声不冷不暖的问候,一排明亮如月的路灯,都成为了我悠然活下去的理由。不管日子多艰难,我从未想过寻死,是我不配去死吧,我只能像先生口中的蝼蚁一般活着,去感受蝼蚁的快乐。啊,这该死的蝼蚁般的幸福。
回到房里,所有的东西都已经收拾好了,这里已经没有什么值得我留恋的东西了。我倒头就睡,一夜无梦。
翌日,我醒的很早,呆坐在床上望着窗外发呆。自从我回来以后,桌上的小熊模样的闹钟也不再走动时间了,是随姐姐一起去了另一个世界吧。
我把小熊闹钟放进口袋里,慢吞吞的起床洗漱,坐在镜子前梳妆妆扮。我铺了淡淡的底妆,抹了口红,画了眉毛和眼线,把头发挽成一个发髻,用一个铁质的镀金簪子扎住,又从包里翻出一件淡蓝色旗袍穿上。旗袍是朴素的旗袍,印着一朵白洁的莲花。我又选了一双纯白色的布面高跟鞋穿上,对着镜子看了看,淡然优雅,有些不像是我了。
先生的电话打过来,敦促我下楼。他的车就在楼下停着,一辆修长的纯黑色轿车,打着双闪,像一块庄严肃穆的纪念碑。先生穿了一件宽大的黑色风衣,头发都梳到了后面,正靠在车门上吸烟。
“你是要搬迁了吗?”先生看着我手里提着的大包小包,略带惊讶的说。
我点头,我说这是和姐姐一起住的地方,现在姐姐走了,再住下去也没有意义了,还总会触景生情,让人落泪。
“也是,东西就放后座吧。”
先生熄了烟,自顾自的坐上驾驶位,我把东西都丢在后座,坐在了副驾驶上。
“这么冷的天还穿旗袍啊。”先生一边发动车子,一边问了我一句,言语间有些关切,又有些随意。我点头说:“不能让先生你丢脸不是。”
他嘴角上扬了一些,似笑非笑的,又点了一支烟,右手握着方向盘,左手搭在车窗上吸烟。他对我说:“你可以睡一会儿,路还有点远,要开一段时间。”
我是十分清醒的,并没有想要睡觉的意思,况且我也不想浪费能和先生相处的任何一分一秒。我在脑子里面思索着话题,突然就想到了,问起来今天此行的目的。
“你说的今天有个音乐会,是什么样的音乐会呢?”
“音乐会谈不上,玩的乐队而已。”
“那你是要上去演出吗?”我满以为先生只是座下的观众。
“那是固然,我自己的乐队嘛。”
“演唱会那样的吗?”
“差不多吧,搞着玩呢,”先生的眉宇间布满了自豪,“我出钱,他们着力。”
“先生太不可思议了!”我发出由衷的感叹。
先生似乎很喜欢被人夸奖的感觉,他把烟头扔到窗外,换左手握方向,右手腾出来在我眼前比划着,挑着眉毛,生动形象的跟我描述。
“那场馆是刚修的,说是只用来举办音乐会,是看不上我们这些低俗的流行音乐的。我找了人家几次,他们都不肯意。可是后来你猜怎么了?”
我摇头,平静淑雅的坐着,听他说。
“没钱了呗,”先生吃吃的笑了起来,“没钱了,我再去找,我说多出点钱,人家就同意了。”
“这世界最不缺的就是高雅的艺术了,还不如几张纸币让人觉得实在。”他说。
我不是很懂先生说的这些话,似乎有些原理,可我并不关心。我的关心对人不对事,我从来没有见过先生这般开心的样子,我想,他开心了,我也就开心了。
“那这是你的梦想咯?”我问他。
“不算吧,一点兴趣喜好而已。”等了一会,他又说:“也说欠好,也算吧。”
“就是先生的梦想吧!”我俏皮了起来。
“那你呢,你的梦想又是什么?”
“和先生在一起的时候,我就已经很开心了。”
我的回答风马牛不相及,这并不是我原来想说的话。对于先生抛出的这个突如其来的问题,我差点脱口而出“先生的梦想就是我的梦想”,或者“和先生你在一起就是我的梦想”。可我还是没有说出来,我知道这是我不应说出来的话。话是换种方式说出口了,可气氛还是不可挽回的沉闷了。我开始后悔,自己为什么这么不长脑筋。先生用双手握住方向盘,认真开车不再说话,我也欠好再开口说些什么。一直到车驶入目的地的地下停车场里,我们都没有更多的交流了。我的心里杂乱无章,想东想西,嘴却是被胶水封住一样。我像做错了事一般低着头,回味着刚才的对话。
“到地方了,下车呀。”
直到先生为我打开车门,我才回过神来。我乖巧的跟在先生后面走着,坐电梯上了二楼的会馆。会馆是不大不小的,却是金光璀璨,通碧辉煌的,每隔一座,都亮一展炽热的白灯,每展灯下,都坐一个炽热的年轻人。他们衣着潮水,三五结伴,高声呼喊,热闹非凡,他们都是为先生而来捧场的人,他们是先生忠实的拥趸和朋友吧。
先生一上会馆,就被他们众星捧月般的围了起来,你一言我一语的攀龙趋凤。先生心情自然,也不多做言语,径直走到舞台上的聚光灯下,开始调试设备。我原来是想随便找个位置就坐下的,可突然有人拽了我的胳膊,我回头看,是上次与先生同行的扎丸子头的男孩子。
“你是晴子吧,田宇让我给你摆设一个座位,你跟我来。”
他拉着我的胳膊,不由分说的带我来到舞台正前方的位置坐下,又从别处拿了一瓶饮料递给我。我对他说了句谢谢。
“看吧,这男人太优秀了,又有才又多金。”他对我说着。
是啊,这男人太优秀了。我吃吃的盯着舞台之上、聚光灯之下的先生。他挎一把吉他,低头对着麦克风试音,低沉而又磁性的声音穿透整个会馆,所有的灯光全部淡然失色。他的声音悠然的穿行在空气中,从狂欢的小伙旁经过,从打鼓的乐手后经过,从我身边的“丸子头”上经过,直撞进我的心里,把我的心温柔的撕得粉碎,无法愈合。
我感动的流下了泪。啊,这该死的蝼蚁般的幸福!
这场从午后开始的狂欢,一直到夜幕降临,才有了偃旗息鼓之势。各人与先生纷纷作别,就三五成群的离去了。
晚上,我同先生一起与乐队成员吃了庆功饭,先生开车载我往回走。
“回哪?”车上,先生问我。
“看来是没地方可去了。”我自嘲似的笑笑说。
“给你找个住的地方吧。”
先生驱车前往一家酒店,直接给我开了一个月的房间。他陪我上去,把东西都扔在了床上。我关上门,从后面抱住他说:“先生今晚要走吗?”
“啊,是啊。”先生语气又是一如既往的平静。
“可以不留晴子一个人吗?就这一次,一次就好了。”
我紧紧抱着他不松手,眼里又是泪水在打转了。先生转过身来也抱我,他俯身在我额头上亲了一口。
“明天吧,晴子,今天不可,明天吧。”
临走时,他用食指和无名指在我的头上轻轻点了一下。
“先生!”我高声叫住了他。
“嗯?”
“我计划要去做手术。”我鼓起勇气,把内心的想法说了出来。
“怎么,需要钱吗?”先生头也不回的问我。
“不是呀。”
“那是什么?”
“我想是为了你去做的。”
“是吧。”
先生说完,头也不回的走了。
“手术不一定会乐成啊,先生。”我望着他离去的背影,对着自己说道。
是啊,手术不一定会乐成的。在这几天的时间里,我走遍了这都会里所有的医院了,他们都说做这样有风险的大手术是需要血亲签署一份“责任认定书”的。而于我,这世上哪还有血亲呢?我是一个连身份都没有的人呀,作为李春花那一部门的人生早就过去了,而作为晴子这一部门的人生,其实还未真正开始呀。那我到底是谁呢?又该怎么办?可真是让人很伤脑筋的事情啊。
中心医院的王医生给我指了条明路。他说他有个朋友,开了一家私人医院,专门做变性手术的,十分靠谱。我去看过那家医院了,其实还不错吧,有一些小,但医生护士都很热情,他们拉着我的手问这问那,很快就制定了手术计划,我觉得悬着的心就放下了一些。反正都是我的选择了,走到这一步,总不能因为害怕就又退回原点吧。我也没有退路可言了吧,就这样了吧,这就是我最终的决定了吧。
我的内心好像不太坚定,显得有些犹豫了,我不知道。我不怕死,我只是怕再也见不到先生了。
希望一切都顺利。
我望着窗外的星星,许下了今晚的愿望。
第二日,先生下午才来找我。他载着我来到一家露天的咖啡馆里。他给自己点了一杯多糖的卡布奇诺,我则要了一杯牛奶。
“看来先生喜欢喝甜饮呢?”我笑眯眯的问他。
他点头说:“啊,从小就喜欢喝甜的。”
今天的太阳很大,云也多,遮遮掩掩的,一会儿透出来,一会儿又隐进去。太阳在云层里捉迷藏,光洒在桌上的咖啡里,印着的是先生俊美的脸。
“今天天气真不错啊。”
先生眯着眼,望着云层后面的太阳。光透出来照在他的脸上,满脸是坚毅的温柔。我望着他吃吃的发笑。
“你笑什么?”先生皱了眉,迷茫的看着我。
“我觉得先生好看。”
“你也好看得很。”先生笑着回复我。
“可我喜欢先生。”我把积压在心底的感情都说了出来。
缄默沉静了一会儿,先生对我说:“喜欢我的人太多了,晴子没须要这样。”
“固然有须要啦,这是我自己的决定嘛!”
太阳又被隐了去,这一次光线暗了许多,浑浊的咖啡杯里再也看不清先生的面庞了。倒是我低头的时候看到牛奶里的我的脸,显得有一些发红。是热的吧,我想。
“给我讲讲你的故事吧,晴子。”先生对我说。
这话像是激活了我的什么开关,我开始滔滔不绝的把自己都倾倒在先生面前。我一边讲,一边笑,越讲就越笑,越笑就越讲。我把自己所有的悲凉的经历一丝不留的全部告诉了先生,装在肚子里的是悲痛,但倒出来的却是幸福。啊,这该死的蝼蚁般的幸福。
先生的心情越来越凝重,眉头紧皱,不苟言笑的样子。他为我擦拭眼角的泪,却不知道这是幸福的泪,像先生这样高高在上的人,怎么能懂我这蝼蚁般的幸福呢?他对我说:“晴子,对不起,不应让你提起这些伤心的事情的。”
我一个劲的摇头,我说,能给先生讲,就是幸福的事情。
先生的嘴角浮现出一抹苦笑。我说,先生你不懂。先生说没什么不懂得,你我都是一样的人。我说先生是高高在上的人,是天上的一颗星星,是一轮独一无二的皓月,而我只是凡间的一株小草,只能在下面仰望着先生,脑袋都快仰的翻过去了,却还是看不见先生的影子。先生笑了,笑容满是悲痛。他对我说:
“晴子,我们都是不值一提的虫子,最后都会死在现实的洪流里。”
我讨厌这样的话,对我说过这种话的人,无一例外的都离开了我。这该死的厌世情绪就像阴霾一样笼罩着所有我爱的人。我情绪激动,气呼呼的站起来,想向先生证明不管是不是虫子,我们都能好好的活在这现实里。恰好太阳从云堆里探出头来了,一束光正好落在了我们的面前。我用手捧着那束突如其来的光,对先生说:
“先生,你看,这是我从上帝那里借来的光,送给你。”
我掬着那一束光,捧到先生面前。神奇的事情就发生了,那一束从上帝那里借来的光,跟着我交织的双手一起缓缓移动,最后稳稳的落在我的手心里,像是与我立下了永不分离的誓言。我雀跃了起来,高兴的高声呼喊,先生不可思议的瞪大了眼睛看着我。
“你看吧先生,这是我从上帝那里借来的光吧。”
“不可思议,你真是不可思议,晴子。”先生咂舌道。
“你不要愣着啦,快来接啊,送给你的。”我兴奋的冲着先生呼喊。
先生慌忙起身,手捧在一起,从我的手中接过阳光。阳光落在先生手里,却没有全部落进来,而是透过先生的手,落到了地上。他手中的光愈发变得小了,直至消失。这边的云层盖住了太阳,太阳又从另外一边探出来了,光束再一次落在我的身上。
“看来,上帝的光是不能随便送人的啊。”先生开着玩笑说。
那天的那一轮调皮的太阳,和姐姐离开前的那轮苍劲的太阳,还有我第一次见到姐姐的时候的那轮和煦的太阳,真的都是同一个太阳吗?是那个日复一日,东升西落的唯一的太阳吗?不管他是东升西落,还是西升东落,他都在那啊,独一无二,永远都未曾改变,度万年如一日。可我们却怎么能稳定呢?他是我的救赎,却不是我的救赎,他给我他的阳光,却照不进别人心里的屏障,他有他的温度,却是无关人间冷暖,他有他的自渡,却不是人们想要的幸福。倒不如一轮“流影照明妃”的孤月更入人心。高傲的太阳啊,什么时候才气理解我们这些卑微到骨子里的人类啊!请洒下你的救赎吧!请给我和我的身边人一点超脱人性之外的光吧!他们都被自私和欲望蒙蔽了,他们都被个性与享乐欺骗了,他们都丢下了伴着我们出生的光亮羽衣,他们赤裸的行走在人世间,做了一个个社会中心的局外人。要怎么活呢?倒不如不活了吧,太阳,赐我去死的勇气吧,赐我重生的希望吧,赐我解脱的祝福吧,我会永远铭记住你这高傲的再无其二的太阳!
这段话可不是我写出来的,我固然是写不出这段话的,除了第一句以外呢,其他都是郁先生的一篇文章里面的,不知为何,在我脑海中闪现出来。我也分不清楚到底是诗不是,索性就用文章来一笔带过吧。
“你好像是有心事了。”见我许久不言语,先生盯着我说。
我慌忙抬起头来看着先生,先生也看着我,我从他的黑色眼眸里看到了我的样子,后来先生告诉我,这就是希望的样子。在这轮独一无二又不近人间冷暖的太阳下,是我努力留给先生的最后救赎。
在这之后,就是我和先生最后一次共进晚餐了。
“保障中国粮食宁静,仍要未雨绸缪······”我看着墙上贴着的字报,嘴里念念有词,“先生,你说我们会有吃不上饭的那天吗?”
先生坐在我的对面,点了一支香烟。
“会的,天灾和人祸,总有一件会到来的。”
“那真是太可怕了···不外如果那时候能和先生在一起,饿肚子也不是太可怕的事情。”我一边整理着辫子,一边小心翼翼的说着。
先生笑了笑没有回答我,不外却说起了另一个话题。
“对了,晴子?”
“嗯?”
“你是要去做那个什么手术了吧。”
“是啊。”
“这手术危险吗?”
“反正不会出人命啦。”
“那······”
“什么?”
“等你回来了,我想······”
“先生想什么?”
“我想要不就试着交往吧。”
“什么?先生说什么?”
“没听见就算了。”
先生耸耸肩,把剩余一半没抽的烟头在烟灰缸里面熄灭了。
“嗯···交往吗?”
“不是。”
“不是吗?”
“傻子!”
先生把头转过去,不再看我,嘴唇努动着,像在生闷气。对于愚笨的我来说,先生这突然转变的态度,让我有些疲于应对,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明明梦寐以求的事情就摆在眼前了,动一动手指就能成绩的时候,我却显得有些退缩了。先生是爱我吗?我还是不确定,可我和他在一起了,这是梦吗?可这不是啊,我分明幸福的难以言喻啊!我是幸福的,可又是很难过,一万种复杂的情绪杂糅在我的心里,我说不出来哪一种更多,甚至说不出来为什么难过。人可真是复杂的动物啊,就像我不能理解先生,现在甚至不能理解自己了。
“诶,先生,我发现一个有意思的事情。”
“什么?”
“你明明知道我们吃不完,可还是点了这么多的菜。”
“习惯了,这很奇怪吗?”先生挑着眉说。我估计他的心里在想:“奇怪的是你吧,我都不知道你心里在想什么了。”巧的是,我也不知道。
“可这很浪费啊。”
“是吧。”先生有些不耐烦。
“你刚刚用饭的时候,把掉在桌子上的菜挑起来吃了,这就不浪费了。”
“这怎么了?”
“明明有那么多吃不完的菜嘛。”
“也是习惯了。”先生同我解释道:“小时候和我姥姥一起生活的,不管桌上有多少菜吃不完,她都会把所有掉在桌上的菜给吃了。”
“她也让你吃啊?”
“没有,潜移默化的影响了吧。”
“可这样欠好吧。”
“无关紧要的事情···你今天怎么总说些奇怪的话?”先生言语间有些愤怒,又有些似怒非怒的责备。
仅这一会儿,我那一万种莫名的情绪就烟消云散了。人可真是太奇怪了,连“什么都不懂的傻傻的晴子”心里都藏着这么多的秘密。
“先生,我想给你生个孩子。”我开始向往和先生的美好未来。
“行吗?”
“行的。”
“以后再说。”
先生低头用饭,不再理我。他又看着一块掉在桌上的肉,这次却没有夹起来吃掉。我一直不绝的说着奇怪的话,像是一辈子也说不完似的。那轮“流影照明妃”的月亮已经出来了,就挂在窗边,像一幅相框里的画,一动不动,美不胜收。几许温存的月光顺着窗边的小缝流进来,铺在了桌面上,铺成了我和先生之间的“玉关道”。一条没有退路又没有尽头的小道,连接了我和先生这两颗十寸之隔又千丈之外的心。我把心敲碎了交予他,自以为是的想:这就是永不分离了。
汉家秦地月,流影照明妃。一入玉关道,天涯去不归。
夜幕很深的时候,先生已经抱着我沉甜睡过去了,可我还有一些未完成的心事,迟迟不能入眠。我小心翼翼得推开先生,蹑手蹑脚的下床去,从包里找了纸笔来,要写一封信留给先生。这是一件奇怪的事情,在通讯技术如此发达的今天,我尤其喜欢用这种落伍的方式来表达自己的感情。太快说出口的感情就像快餐,容不得细嚼慢咽,不留给人思考的余地,很快就会被遗忘了,我一厢情愿的以为。
提笔落墨,见字如面。我学着书上看来的东西写下几句,又发觉不太实用,太文绉绉了,让人出戏。想了一会儿,我把这一页撕掉,重新再起:
“田宇先生,如果不出意外的话,我想你是不会看到这封信的。不外,既然你说了我们早晚都会有吃不上饭的那天,那明天和意外哪个先来也说不一定了,天灾和人祸,这些都无关紧要了。你真的看到这封信的话,请你在心里默念我的名字吧,我会非常开心的。
“先生,以前这样叫你,是因为不知道你的名字,现在这样叫你,是因为你独一无二啊!说实在的,我今天真的是太开心了,是先生不能理解的,我管它叫做‘蝼蚁的幸福’。先生你总是自命非凡,把世上的所有人都看扁,称谓别人是蝼蚁和虫子,甚至说自己也是虫子。可虫子也有虫子的幸福啊!虫子也有虫子平凡而朴实的快乐啊!先生啊,为什么不能停下脚步来看看呢,路上的风景也是很美好的啊,一切都是不可多得的,都有他们存在的意义啊!
“先生,你总是看淡世间的冷暖,唾弃人心的温情,好像一切都是不外如此,不值一提的样子,晴子是认真不喜欢先生这个样子的。你想想看,得到总是陪同着失去的,每个人都是如此,你想要什么都太容易得到了,也就太容易失去了,失去的是得到的快乐,因为一切都是理所应当了”
“先生,放下一点你的骄傲吧,我真的害怕有一天看到你也被黑暗吞噬的样子。我的爸爸离开我,对我的愧疚只是直接的导火索,在我妈妈抛弃他的那一天起,他就已经死了。他失去了生活的勇气和对社会的希望,行尸走肉般的多活了十几年而已。而我的姐姐也是如此,她除了她那放不下的爱,对这个世界满是憎恶。你知道我害怕什么吗,先生?我害怕你呀。在我告诉你姐姐自杀的消息时,你那平静的语气让我毛骨悚然,好像是早知道这是会发生的事情一样,甚至还为了她解脱的松一口气。直觉告诉我了,你们都是同一类人,我爱的人都是受了诅咒一样,他们的心都支离破碎,濒临死亡,跳动得毫无生气。
“先生,还记得那束我从上帝那里借来的光吗?你要相信啊,这世界有暗就有光,你要相信啊,黑夜再漫长,也终会等来破晓的,这可是先生你亲口告诉我的呀!
“先生啊,如果你在黑暗的门路上一去不返,我想要成为那束能救赎你的光。我不知道自己是否有这样的资格,但我想如果这次我能顺利的迈过自己的那道坎,以真正的女人身份回到你身边的话,那一定是上帝摆设好了的。以后我就会更加努力,我会给先生证明,这世界是满是阳光的,和我的名字‘晴子’一样,是晴朗的、照耀万物生长的光啊!我是个在阴影里面长大的孩子,所以我更懂这耀眼的光的伟大。先生,睁开眼睛四处看看吧,这世界哪里都是幸福啊!
“你可能觉得奇怪吧,可能觉得不耐烦吧,这傻傻的晴子总是说着莫名其妙的话。但你要是想想,看到这封信的时候我都已经不在了,你也就会原谅我了吧。
“我不想离开这个美丽的世界,真的,一点儿也不想,我不想离开先生你,一寸也不让,但却是我必须要做的选择啊。先生,如果真的失败了,请你原谅我,但请你一定要好好活着,如果你能够开心起来,我想我的生命也就有了意义啊。
“说起来,我很荣幸见过先生真正快乐的样子,是在那天的音乐会上。先生唱歌的样子,那自信的面容,真是太让晴子我陶醉了。先生唱歌的时候还要流泪,可分明就有掩饰不了的幸福修饰在脸上啊。你看呀,先生,这世界有千百种快乐在等着我们呢,我可没有骗你呢,你去放心大胆的追逐呀,害怕什么呢?用我姐姐对我说的话讲:去跑,去跳,去飞吧,找到属于先生自己的天空啊!
“先生,我突然想起来四年前我在那商场的橱窗前看到的婚纱,那可真是我这辈子见过最漂亮的衣服了,裙摆足足有十米长!而她的名字和她一样动人,叫‘女神的裙摆’呢。我和姐姐都呆呆地望了好一会儿,我和姐姐说我要把她买下来穿,姐姐说婚纱是要穿给爱人的,一生只能穿一次,所以才是弥足珍贵的。那时候我就总想,爱是什么呢?比西瓜还甜的东西吗?直到后来遇到先生的那天我才明白,爱对我来说,就是一眼万年。我想,如果我能顺利回到先生身边的话,那我一定把那件梦寐以求的美丽衣服买下来,因为我的爱已经找到了啊,我是要穿给先生看的。我已经想象到那美丽的样子了,真像是一只出淤泥而不染的白昼鹅啊。
“姐姐的男朋友总说我是个幼稚的理想主义者,就是那个去世的诗人。我想幼稚不是什么好话,但理想是褒义词呀,他总归是在夸我的吧。他却还说:可惜人间并非画中美景。这句话我就不太懂什么意思了,他是在说人间没有画中美丽吗?可是既然人间不美丽,为什么却有人作画呢?作画难道不是为了留住美好吗?如果人间没有美好,那也就没有作画的须要了。我想他的话是矛盾的,他自己就是在乱说一气。
“先生,这手术我说不上来危险不危险,说不危险可能是假的吧。医生说不敢包管没有意外发生,与我签了一份责任书。我无依无靠,亲属栏上就填了你的名字。我想,风险肯定是有的吧,可风险之后的蜕变却是我一直以来都追寻的东西啊。这是我自己的选择了,我不能临阵脱逃,这是我该面对的东西。我不想死,我一定会回来先生身边的,请一定相信我!
“这可不是遗书,先生,你不会看到这封信的,即使是看到了,也请为晴子我祝福吧。我永远爱你,是永远都爱你的晴子。”
我看了一遍,又觉得太悲戚了,有点像一封大义凛然的遗书。正想着要不要修改一点地方,或者干脆再重新写一封的时候,先生在床上翻了个身,眯缝着眼睛看着我说:“你怎么不睡觉的。”
我慌忙把纸叠起来攥在手里,顺手把灯熄了就往先生怀里钻。
“睡不着啊。”我说。
先生用一只手臂揽着我,另一只手抚摸着我的头。
“先生,手术如果不乐成的话······”
“会怎么?”
“不知道。”
“不是说不会死吗?”
“不会死吧。”
我攥着先生的汗衫,头又向他靠了靠,紧紧依偎在他怀里。先生还是抚摸我的头,他捏了捏我的耳朵,在我的耳畔轻轻说了句:
“不会死的,晴子,放心吧。”
眼泪顺着脸颊流下来,滴落在先生的汗衫上,晴子把头高高昂起,却又透过半遮半掩的落地窗帘看到了外面的天空。今夜的天空是晴朗的,和晴子的心一样明亮。没有月亮,却点缀了无数星星,闪闪的发着微光,那都是晴子许下的愿望。有一点风吹进来了,落地窗帘沙沙作响,桌上坏掉的小熊闹钟居然开始悄悄地走着时间。他歪着脑袋也盯着晴子,一动不动的,为晴子做了最后的作别。衣帽架上,是先生的黑大衣,旁边的淡蓝色旗袍却映照着银白色的光,那样子比十米裙摆的婚纱还要辉耀。这是晴子的嫁衣了吧!嫁给恋爱,嫁给梦想,嫁给美丽;嫁给青春,嫁给善良,嫁给纯净;嫁给世界以旖旎,嫁给人间以希冀。
晴子紧紧依偎在先生怀里睡去了,这个被感情抛弃数次的可怜人,明天是否还会被理想所抛弃呢?桌上的小熊这样想着。
碌碌无为的人啊,急忙忙忙的人啊,长吁短叹的人啊,一事无成的人啊,我们到底在追寻些什么呢?谁有能说比晴子要活的明白啊。
(九)
田宇
在我接到医院打来的电话时,是和晴子分开后的第三天。这几日来我整天心神不宁,注意力不能集中,在床上躺着,总是有什么心事的样子。那天平静的卧在她手里的那束阳光一直在我脑中挥之不去,我像是中了魔一样不住地回想那时的情景。从上帝那借来的光吗?我想,这也许算得上是神迹了吧。
晴子是一个不一样的人,和我们都差别。可能是人以群分的缘故吧,我认识一大群酒囊饭袋的朋友,他们整天贪图享乐,浑浑度日,有的有钱,有的没钱,有钱的替没钱的付钱,没钱的就成了有钱的人的跟班。他们总是吹捧着自己曾经的本领,回忆着高中那段苦不堪言的日子,说是怀念,却是祭奠,似乎上了这梦寐以求的高级学府,人生该吃的苦都圆满结束了。他们一个个像蛆虫一般,啃食着父辈种下的树,和树上结出的果,没有什么不心安理得的。“考上大学就好起来了”,这是父亲对他们说的话。是吧,是好起来了,一切苦日子就过完了,剩下的就只是享乐了。
生于忧患而死于安乐,意志的最大杀手就是舒适了。我向来就是一个没有什么意志的人,也不惮以恶意来藐视这些和我一般的人。我虽是蛆虫,但却差别流合污,他们在自己迷茫的未来和虚假的成绩里面沉溺,而我早就在我不消奋斗的人生里面迷失了。你不得不认可,有些人就是含着金汤匙出生的,从生到死早就被定好了的一生,越是高大的命运,就越是没有反抗的余地,外貌的幸福岌岌可危,背下的痛苦朝流暮涌。
我是一个多愁善感的可怜人,却不是一个敢于反抗命运的勇敢者。可晴子不一样,她和所有的人都不一样,她的命运从来就不由别人做主。即使是被世界伤的体无完肤,她的笑容还是那样温存可爱,可以融化一切怪力邪神的。就像那束光一样,晴子简直就是一个从上帝那里借来的人。她是我的救赎吧?这是我这几天辗转反侧的思考的问题。
想的没有什么结果,我反而愈发焦躁,而噩耗也就同时传来了。这个世界从来没让我失望过,它一次又一次的告诉我,我是对的,从来就没有什么美好的童话。越是善良的人就越是柔弱,一触一碰就是碎;越是美丽的人就越是薄命,一颦一笑都是泪。
电话告诉我的是,手术失败了,晴子生命告急。
“你得过来一趟,办一些手续。”他说的心安理得。
“人死了吗?”
“没有。”
“那还不赶快救!”我几乎是咆哮着的。
那头的人愣了一下,没过多言语,挂了电话。
我随手披一件大衣就出门去了。我说不上来现在的心情,却像是没有心情,什么都不想了,一片空白。刚走到楼下,我抬头望了一眼天上。此时是冬月下旬,下午六点,天不黑,却也不亮,太阳只露了一半,剩余一半被一幢高楼隐着,失了他的骄傲的资格,只如一个火红的鸡蛋,羞愧的躲着。看来上帝也知羞愧啊,你真的睁眼看着这世上的你的信徒吗?我不由得发出阵阵冷笑。一辆出租车停在我身边,操着一口正宗无比的陕西话问我走哪去。我说了地址,就上车去。一只脚跨进车里的时候,我又抬头望了望,天上还是有光,太阳却早消失在高楼里了。
来到所谓的医院,着实又让我大吃一惊。这医院是在城中心的一个还未拆除的小巷里,小巷是上个世纪的产物,坐落在两个年久失修的居民楼之间,只余能过两三人的宽度。从巷头到巷尾都是一些小的诊所,街边摆满了招牌,所谓的医院是在巷尾的二楼,楼下竖一块充满灰尘的半人高纸牌,里面有彩色的灯管,上面写的是“XX整形外科医院”。我不禁在心里暗自责备起晴子来,为什么会选了这样的地方,是因为没钱吗?对于沿巷的一排十余个诊所,我是无可指摘的,他们挂的都是中医的牌子。于我而言,中医挂牌开诊所,虽不治人,也不害人,他们谋财不害命,他们有自己的信仰和行事准则,于我不相干。而在这种地方开西式医院,还是要做外科手术的医院,我实在是不能理解,也不能接受。西药是不能乱吃的,况且还要让一个自学拿了医师执照的人在身上动刀子,这是我无法想象的事情。
我义愤填膺,却不暴露于言行,缄默的上了二楼。门口是一个三十来岁的妇人,戴一顶白色护士帽子,悠悠的靠在椅子上打瞌睡,桌上放了一叠登记表。她睡得香,没有发现我,我也不理她,就走进去。穿过狭窄的门,一股浓烈的消毒水气味扑面而来,夹杂的是人心的腐臭和医德的肮脏。我捏了鼻往里走,一个穿白大褂的中年人正在等我。
“你是田宇?”他的眼睛闪着狡黠的光,嘴角显露的是自以为是的睿智。
“是我。”我冷冰冰的回复,习惯性的压抑自己的情绪。
“你跟我过来吧。”
中年男人领着我穿过大厅,来到医生办公室。和大厅里的杂乱差别,他的办公室洁白如洗,像是走进一个世外桃源,墙上挂了几面锦旗,和一块写着“神医圣手”的牌匾。他示意我坐下,给我倒了一杯茶。
“‘神医圣手’也是会失手的嘛。”我脱口而出的质问道。
“手术不是我做的,你也不要急着讽刺我,”他把茶杯递给我,“既然事情已经都发生了,我们还是商量解决的措施吧,各人都是成年人,也不是小孩子了。”
“人呢?”
“出血太多了,已经走了有一会儿了。”他叹了一口气,像是悲痛的哀悼。
“好好人说没就没?”我拍案而起,茶杯被砸的粉碎。
“这是会发生的事情,你先冷静冷静,年轻人。”
他凝视着我,还是那副可怜别人的面容,沉稳的站在那儿,好像这条人命与他无关。
“各人是成年人了,不如就心平气和的坐下来谈谈这事儿该怎么办吧,我是这儿的院长,可以全权负责。”
他说话大义凛然,给人一种是为我掏心掏肺才徒增伤心的样子。他像是我的家长,蒙受的内疚和后悔都是为我而蒙受的。我再也不能控制自己的情绪,发作的朝他大吼道:“没什么好商量的,我会告到你们破产。”
这时候,我都变得不了解我自己了。我无法想象这句话是从我田宇的嘴里说出来的,曾经的我,即使是怒火中烧的时候,也是冷冰冰的说话,从不会像今天这般失智似的大吼。我讨厌不理智的人,我知道不理智会犯大错,可现在的我,就已经在不理智的边沿了。男人倒也不生气,一如既往的高高在上的样子,又在眉宇间新添一点疑惑与怜惜,他悠悠的告诉我说:“孩子,事情没你想的那么简单,你不可以······”
“我固然可以。”我毫不留情的打断了他的话,冷漠的回复道:“我是田丰的儿子。”
“田丰?”
“一个有权力的人。”
男人一改刚才的冷静,哈哈大笑了起来。
“看来你还是懂一点儿这社会的规矩啊,可也不全懂。”他从抽屉里拿出一叠纸,从里面抽出一张丢到桌子上,指着上面说:“这责任书一式两份,上面明确归属了责任认定范畴,我们也不是恶人,这小姑娘运气欠好,原来体质特殊,才酿成了意外。”
我不去看那纸张,不吃他这套,哼着鼻子说:“我从小就不讲规矩,不负责任,我说到的事情,就一定会做到。”
男人摇摇头,像对着孩子解释一样对我说:“不是的孩子,这世界上除了权力的规矩,还有法律的规矩。”
“法律?你好意思谈论法律?你的医院开在这里合法吗?”
“合理合法。”
“医死人了!”
“不违法,我们和每个患者都签署了责任书,上面有风险责任划分与告知。我们会负担我们那一部门,至于赔偿,如数奉上。”
“我要你的钱有什么用?你把人命用钱来衡量?”
“如我所言,这是我们在负担应该负担的那部门。”
“狗屁!”
“小伙子,你告不赢得,没你想的那么简单。”他的眼睛放出了自得的光,全然忘却了刚刚在这里停止了心跳的鲜活生命。
“那你知道一件事情吗?”
“嗯?”
“法律是为给权力服务而生的。”
他听出来我话里的威胁,这一次,他缄默沉静了。他明白再用这样的态度和我纠缠下去,把我的火气真的激起来了,一定要和他弄个你死我活的时候,即使是不死,也是会脱一层皮的。他不了解我的配景,他和他的医院也只不外是游走在法律灰色地带的,受不受掩护也不一定,对于至高的权力而言,一切都是云烟,一挥即散。而我,站在权力的一方就等同于站在正义的一方,更何况我原来就应当是站在正义的一方的。
他很智慧,脸上很快就转酿成哀默和同情,之前的高傲也不在了。他放低身段,与我一同怀念逝去的人,他的脸色有些动容,像是要流出泪来一样。他哭丧着脸说:“我们也不想这样啊,现在医生们个个都很痛苦呀,都在反思和悲悼,内疚的快要死掉了。”
“那就让他们去死吧。”我冷冷的说。
“孩子,要不还是先去看看她吧。”
他这句话,刺入了我的死穴。
晴子已经被推脱手术室了,放在一个幽暗狭小的房间里。这是一个暂时用来存放尸体的房间,也是一个和冥界沟通的桥梁。我能感觉到晴子的灵魂还未离去,就在我的身畔轻轻耳语。
“先生,你来啦?”
晴子的声音萦绕在我耳边,挥之不去。她静默的躺在几尺见方的铺了白布的香木桌子上,躯干笔挺的挺着,微微张开的嘴巴似乎是在笑着。她的美丽的双眼都紧闭着,眉毛舒缓着,刘海紧贴着额头,后面的长发铺满了整张香木桌子。我伸手去触碰她的脸,那张坚苦卓绝却不向命运屈服的脸,已经有些许僵硬的皮肤,像一块正在沉入海底的石头。晴子她不向命运屈服,她以生命为代价,一跃而起,一落千丈。
“这孩子全程没醒过来,走的时候应该是不痛苦的。”
“人都没了,说这些有什么用?”
“在无意识的情况下离世,在佛家可是一件受人敬仰的事情。”
“医生信佛?”我质疑他。
“是啊,宗教和科学也不一定南辕北辙啊,”他拍了拍香木桌子,用手在上面来回揉搓,“在佛家,香木是用来超度人的。我从一个师兄那里讨来的这块香木,我是想过有这么一天的,只是没想到是这么可爱一个孩子,说实话,这还是第一次。”
“第一次?”我感觉自己的脸皮抽动了,一股不可名状的愤怒布满我的全身。
“是第一次出这样的事情,这是这木头上第一次睡人。于她而言,于你我而言,这都是命吧。”
是吗?晴子,第一次就找上你了,这就是你的命吗?这可怜的命运啊,是愚人的恶魔啊!你看看你,多么渺小和弱不禁风啊,为什么要那么爱这个肮脏又恶心的世界呢?他们欠你太多了,晴子,他们欠你太多了,多到无法归还,多到无以复加。你的生命就像纸一样燃烧了,你真以为这点火星就能温暖到所有人吗?不,你不可的,你把自己都烧光了,可怜的晴子啊,你把自己都烧光了,最后温暖了谁呢?
我的泪顺着脸颊流下来了。我早就记不清上一次落泪是在什么时候了,但这一次是无比真切的。在家里,我无需流泪,因为父母都忙,没有人看;在外面,我不能流泪,坚强展现给别人,软弱只能留给自己。后来在四下无人之时,在万籁俱寂之际,我也不流泪了,说不上来为什么,可能是没有这样的理由了。那这一次落泪,又是为了什么呢?
一团火在我的心中烧起来了,这感觉刻骨铭心,沸腾了我的血液,烧红了我的心脏。他从胸口往上烧,烧上我的头颅,烧尽我的头发;他从胸口往下烧,烧过我的小腹,烧到我的脚底。我咧着嘴笑,为自己如此热血的活着而放声大笑。一直以来,我从来没有想过去死,我一点儿也不想死,可我一点儿也不想活着。我就这样随意的过着,要活着就这样随意的活着,要死的话我也可以没有多少不安的立刻赴死。可我这大义凛然的赴死决心竟然成了命运捉弄和讽刺我的资本。往往苟活于世的人,都是最不值得活下去的人。所以到最后,该好好活着的人死了,该死的人都还好好的活着。
“你把自己都烧光了,温暖了谁吗?温暖了我吗?晴子。”我在心里默念她的名字。
“节哀吧孩子,大喜大悲都是应该制止的。”院长看我情绪十分不稳定,一会儿大哭,一会儿又带着眼泪大笑,他把手放在我的肩头,试着慰藉我。
“可如果没有大喜大悲,人生的意义在哪呢?”
他缄默沉静不语。
“我宁愿去追逐疯狂的喜悦,也相信能抵挡放肆的伤心,在每一个痛到无法呼吸的夜里,我蜷缩着拼命呼吸。我从未忘记过这世界的种种甜蜜,种种快乐,种种幸福,我会在这悲痛的幸福中死去。”
这是我田宇说出来的话吗?这该是晴子说出来的话吧。这感觉太奇妙了,这话像是晴子脱身于我,借我之口说出来的一样。我能说出这样的话来,一定是疯了。
“孩子,我们也不肯这样的,这个手术我们其实是没有什么经验的,实在也是想帮她一把······”
“帮她?”我不可思议的质疑道,“帮她就是让她做第一个躺在这里的人?”
“孩子,你先别激动,听我给你讲吧。”他语重心长的劝说我道,像一个家长。
“你说。”
“在中国,想在正规医院做变性手术是很难的,需要直系血亲的认可和签字才行。”
“这难道不应该是自己的选择吗?”
“应该是这样的,可现实不是这样的。你知道,我们国家还没有把‘易性癖’从精神疾病里面除名呢,即使是未来有一天除名了,也不会有多少人关注的,对于大部门人来说,这还是病啊。”
“是这样?”
“是啊,连同性恋都不被认可,更何况这些呢?”
“如果有一天,法律认可了······”
“人民也不会认可。”院长的脸上无比坚定,“中国是一个古老的国家,承袭几千年历史,人口又多。人们往往在现世遇到不顺意的事情就喜欢怀恋过去,而在中国过去的历史长河里,可缅怀的东西太多了,中国人接受新东西很慢,他们总觉得新不如旧,有些传统的东西是永远无法改变的。
“中国人走过了几千年的奴隶和封建制度,民主才到来了几天?这些还都是鹦鹉学舌,邯郸学步,向别人讨来的,真要民主,还差得远呢。刻在中国人骨子里面的东西,就没有民主二字。”
“看来你是有些怨言?”看着他愤愤不平的样子,我心生疑虑。
院长哈哈大笑起来,随即又叹了口气说道:“今天这个世界上,还有谁没有秘密呢?我也有我的故事啊。”
我说我是一个喜欢听故事的人,你把故事告诉我,我就不追究你们的责任。他摆摆手说不了,他一定会负他那一部门责任的,他说有些伤疤是不能坦言的,一旦被揭开,就是鲜血淋漓的,徒增痛苦罢了。
“孩子,真是对不起你!”他拉着我的手,神情激动的说。
我甩开他的手说:“你和她说去吧。”
“死人是听不见的,孩子,致歉,勉励和赔偿,都是留给活人的。”
我看着躺在香木上的“听不见的晴子”,心中无比悲惨。我讽刺和唾弃命运,命运却从未待我不公,只因我顺应他,做我该做的事情,听天由命。
“孩子,你是她的哥哥吗,还是爱人?”
“···只是朋友。”我愣一下,然后说道。
“对啊,走上这条路的人,大多都失去家人了,家人都不认可的,也很难被别人认可呀,要说爱人,就更难了。”他摇着头低语道:“我们做这样的大手术之前都是会签责任书的,也是会为他们购买保险的,你知道,这孩子填的担责人和受益人都是你,她是真的把你当成她的亲人了吧。”
亲人?我思索着。房间狭窄的很,刚好容纳三个人的灵魂,四个角落里的日光灯也不强烈,照到晴子身上的时候就有些发暗了。晴子的半个身子都隐没在黑暗里面,安静的等候着属于她的葬礼。
“把她带走吗,孩子?还是交给我们来善后。”
“没有其他家人的联系方式了吗?”
“刚刚我说了,走到这一步了,家人什么的很难再有了,”院长垂一点头,把手放在我的肩上说:“直系亲属她也填的你的名字,我们不去追究真假,这也是她在我们这做手术的原因啊,这孩子也是没有别的措施了。”
“可她为什么反面我商量呢?我有措施啊!”我捏紧拳头,在心里责备自己为什么总是要装出一副漠不关心的样子。
“名字应该也不是真的,你知道她以前的名字吗?”
“认识她以来,她都叫晴子。”
“晴子啊,是个好听的名字,不外却不是被世界认可的名字啊。”院长自说自话的感叹道。
这次是我说不出任何话来了。晴子,除了这个名字,我还了解你些什么呢?为什么你于我会这么重要呢?你到底带给了我什么,教会了我什么,改变了我什么?而你呢,你又在这世界留下了什么?连名字都没有留下吧。
“就在这放一天吧,我明天来。”
我的声音几乎是哽咽的,喉咙像是被胶水黏住,嘴巴也有千金重一般打不开,发出的声音模糊不清,像是来自另一个世界。
走出来的时候,天色已经完全暗了,两边居民楼里的饭菜香气飘进小巷里,是人间真实无比的烟火气。沿巷的药房诊所都还开着,里面都坐了一个胡须多过头发的花甲老头,悠然的在太师椅上看着报纸,嘴里都念念有词。电线杆上站了一排乌鸦,你一言我一语的啼着悲歌,小孩在这下面,捡地上的石头往上面砸,砸不到乌鸦,却砸到了谁家的窗户。我的心里五味杂陈,最终还是拨通了父亲的电话。
“爸,我是阿宇。”
“阿宇啊,”父亲一愣,“好久没打过来了吧,学习还好吧。”
“挺好的,”我嗫嚅了一会儿,说道:“我想请您帮个忙。”
“这可是你从小到大第一次说要我帮助的话,”父亲说话显得很轻松,和以前有些差别,“惹了什么祸事,小子。”
“没有惹祸,只是有个朋友,我想知道她的名字。”
“你不能直接去问吗?”
“她去世了。”
“她的家人呢?”缄默沉静了一会儿,父亲问道。
“没有,没有家人。”我低语道,声音小到听不清楚。
“真是不幸啊,要怎么帮你。”父亲声音低沉,像是在悲悼。
“我只知道她叫自己晴子。”
“晴子啊,像个日本女孩的名字。”
“可以吗?您能帮帮我吗?”我请求父亲。
父亲缄默沉静了一会儿,在这缄默沉静的间隙,我听见小孩的石头砸坏了哪家的玻璃,有人破口痛骂,乌鸦腾空而起,四下变得惊觉了起来。
“我可以找警局的朋友试试,不外这事情费时费力,也是希望渺茫,不外试试也可以,也就是一个人情的事儿。”
“真的吗?”
“但你得允许我一个条件。”
“您说。”
“今年回来过年吧,孩子,和你妈妈一起。”
“好!”
我心里想:即使你不提,我也是会回来的。这个叫田宇的男孩真的变了。
我踩着月光为我铺好的路,回到了晴子住的酒店,为她收拾遗物。刚走过前台,我就听见有人叫我,我习惯性的回复她。
“田宇?你是叫田宇吧。”
“我叫田宇。”
我叫田宇,出生在一个衣食无忧的家庭里面,是别人眼中的幸运儿。我的父亲爱我,我的母亲爱我,自我记事以来,他们就分居两地了。我从小和姥姥生活在一起,之后和我说话最多的就是月嫂了,我叫她“张妈”。张妈烧的一手好菜,每天都做差别花样的菜,在我小的时候,每天最开心的事情,就是吃张妈做的菜了。
姥姥是个传统守旧的人,而张妈是个乡下人,在没有外人在的时候,我们相处的十分融洽。我的父亲虽然经常不在家,可也有会回家用饭的时候。他穿一身中山装,板着脸,总是一副高高在上的样子。每次父亲在家用饭,张妈就不会上桌吃。她做了一桌子菜,累的一身汗,却不敢上桌用饭,总是怏怏的回到自己房间,等父亲吃饱喝足放下碗筷,她才会上场来收拾残局。有一次我问她说:“张妈怎么不用饭呢?”她在脸上堆满了笑,回答我说:“还不饿呢。”父亲这时候就批评我说:“人要摆正自己的位置,要么用饭,要么说话。”即使是不到十岁的我也能听出来他话里面的意思。他外貌上是叫我不要在用饭的时候说话,其实是在告诉我,也告诉张妈,人有高低贵贱之分,下人是不能与我们同桌吃饭的。张妈是个乡下人,不管父亲说了多难听的话,她也从来不敢反抗父亲。我恨父亲,也包罗张妈,他们在我的骨子里面刻下了不安的种子,他们用实际行动告诉我,人是真的分为三六九等的。
我的姥姥,是一个出生在战争年代的各人闺秀,有一双裹了一半的小脚,这可能也是她总在女婿和女儿之间更偏向女婿的原因吧。传统的人更迷信权力,传统的女人也不能违抗男人,即使她是这男人唯一的母亲。是,我从出生起就没有爷爷奶奶,比起我那常年不在身边的母亲和对我漠不关心的父亲,我的姥姥就是我唯一的亲人。
小时候的我缺少父母关爱,性格内向,每天最开心的事情就是听姥姥讲故事了。那个年纪的孩子还不知道钱为何物,即使我有花不完的钱,也是交不到任何朋友的。我家屋外有一个院子,院子里面有一棵生长多年的大树,每到夏天都会结出绿油油的果实。每年夏天的时候,姥姥总是搬一把椅子坐在树下,摇着一把蒲扇看天,一呆就从下午呆到夜里,有时候晚饭也不吃了。而我也搬一把小椅子,伏在她身边,问她树上是什么果子。姥姥说那是无花果。我又问无花果是什么果。姥姥说无花果就是无花果,就是没有花的果子。我说:不开花也能结出来果子吗?姥姥说:是啊,不开花也能结出果子,和人是一样的,有人无花有果,有人有花无果。我听不懂,就缠着姥姥给我无花果的故事。姥姥就讲,讲无花果的故事,也讲蝉蛹的故事,讲流浪猫的故事,也讲太阳和月亮的故事。姥姥一直讲,从艳阳高照的下午讲到星辰高悬的晚上也不嫌累,我听着听着,就伏在她怀里睡着了。直到张妈来院子里叫用饭了,我方才从梦中苏醒。
姥姥总说,喜欢夏天的人会死在夏天,在我十岁的那个夏天里,姥姥就躺在那棵无花果树下的椅子上,一觉不醒了。姥姥死了,很多人都来吊唁,大多都是父亲官场的朋友和下属,而姥姥的朋友,我没见着几个。在姥姥的葬礼上,我一滴眼泪没掉,我感觉四周的人都很陌生,我感觉这个世界都很陌生。失去姥姥,是我开始迈出厌恶这个世界的第一步。
姥姥死后,母亲回来接我到广州去生活了。广州的有钱人不少,我竟然在这里交到了朋友,他们告诉我,有钱人就应该和有钱人交朋友,这是亘古稳定的原理。我完全不知道这句话哪里有原理,但我慢慢感受到了挥霍金钱给我带来的便利。我有了很多同样是富家子弟的朋友,他们教会我怎么正确的挥霍金钱。我开始挥金如土,对我来说这些都是花不完的纸而已。我身边的人多了起来,他们崇敬我,敬仰我,靠拢我,我渐渐开始享受这种感觉,我知道他们想要什么,他们也知道我想要什么。我天资聪慧,模样俊美,又继承无法用数字衡量的财产,在这之后的十年里,我的身边围绕着各式各样的人,男人,女人,觊觎我的财产或者美丽。我越来越迷失了,越来越厌恶了,我没有真正的朋友,甚至没有爱过任何一个女人,身边的真实感早已消失了,一切都变得那么虚幻。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我成为了一个游离于世界之外的局外人,至少一开始不是,在我刚出生的时候,我还是很在乎这个世界的。
我亲爱的父母带我来到这个世界,却从未曾教我怎么认识这个世界。父亲的权,母亲的钱,都是他们自以为留给我的名贵财产,可于我而言,只不外是一堆垃圾。这滔天的垃圾堆积成山,我在垃圾里翻找着本应该闪闪发光的东西,可穷极我的一生还是找不到,除了垃圾,还是垃圾。
我本不应该是这样的,我本是一个十足感性的人。我从小就爱哭鼻子,会被一本漫画书感动的热泪盈眶。姥姥能理解我,我每次在她面前哭鼻子,她都会把我抱进怀里,拍着我的背说:“阿宇哦,善良的小天使哟。”有时候父亲在,他就皱着眉,斥责我道:“男子汉应该顶天立地,不要这般没前程。”对强势的父亲来说,感性就是没前程,感性的人不配顶天立地。感谢我的父亲,他教会我如何隐藏自己的感情,我把自己所有的情绪都锁在心房里,今后不对任何人开放。至于母亲,她一直都说我是个懂事的孩子,因为什么都不消她教了,我从父亲那里领悟的东西已经足够我用一辈子了。
考上音乐学院应该是我人生中为数不多真正让我开心的事情吧,究竟是我一直以来的梦想,也是我第一次彻底反抗父母的威严,而离开父母独自生活,也是我一直都向往的事情。一直以来,我都活在父母为我构建的虚假光辉里。父亲希望我从政,母亲希望我经商,都是继承他们的衣钵。我打电话告诉父亲我的决定,他臭骂了我一顿,说唱歌是讨口要饭的活路,说我配不上当他的儿子。我说你和我妈离婚,再生一个,他又是一通骂,要多难听有多难听,之后就挂了电话。母亲对我也是满脸失望,但她没有直接告诉我。我说:“妈,这么多年了你们形同陌路,为什么不离婚?当年有计划生育的政策,现今时代不一样了,你想要几个要几个,不愁没人继承你的资产。”母亲摇着头说:“你怎么不懂啊,为你了,阿宇,这半辈子都这样过了,还离什么婚?”为了我吗?我很想说真是为了我,也没见我讨着什么好的。但我终于是没说。
我的父母是一对奇怪的人,他们奇怪的结合,又奇怪的不分开。他们都自强不息,人生履历丰富多彩,为了爬上更高的位置燃尽自己的生命。而我,他们唯一的儿子,却糜烂在每一个夜里,浑浑度日。毫无疑问的是,我的父母是爱我的,爱我这个没有前程的儿子,毫无疑问的是,至今我都是迷茫的,我找不到人生的归宿。
我本以为我的人生会一直这样腐烂下去,直到我遇到了晴子。
“先生?你在听吗?这里有你的一封信。”
前台一个女人的声音把我从回忆里面拉回现实。她扬着手中的信纸对我说:“这是213房间的晴子小姐留给你的,说是如果她没有回来的话就把这信交给你。”
我从她手里接过信,道了声谢谢就回了房间。信纸是粉红色的,上面印有一只可爱的兔子。我拆开来读,不多时便热泪盈眶。我躺倒在床上,想高声怒斥命运的不公,但我的喉咙像被堵住,发不出一点声音来。我放声大笑,笑到全世界都能听见,我笑出眼泪,洒在床上,浸湿了被褥,月光如一把公正裁决的利剑,刺穿我的胸膛。
翌日,我来到那家商场,站立在婚纱的橱窗前。确实很美,如名字一般,是女神的裙摆,就像晴子也如她的名字一般,璀璨辉耀。店主说这件婚纱是店里的招牌,只卖不租。我说如果须要的话,我会把你的店都买下来。
我请了入殓师,为晴子穿上婚纱,又订了一口水晶棺材,租了一个车队,为晴子举办了一场轰动全城的葬礼。
车队列着阵型,大摇大摆的穿行过每一条大街小巷,晴子的水晶棺材就横躺在车顶上,太阳也为她送行,抛下的光夺人眼目,温暖世间。
街边有几个小孩在玩着弹球,看到经过的车队就停下来议论纷纷。
“你看,那水晶盒子里面躺着一个女人!”
“那是棺材,蠢蛋!”
“棺材?那是干什么用的?”
“装死人的啊!”
“可她穿着那么漂亮的衣服啊!”
“是啊,像是要结婚了一样。”
“那这到底是婚礼还是葬礼呀?”
“不知道,会不会既是婚礼也是葬礼。”
“有这样的事?”
“不知道。”
“你看见上面写的字了吗?”
“没看见。写的什么?”
“‘晴子’···人世间的最后一束光···”
“哈!是个日本女人呢!”
天空开始飘雪了,这初冬早到的新雪染得世界漫天洁白。星星雪花穿过车窗落在我的大衣上,隔岸相望,闪闪发光。这窗外的风景,艳阳高照,雪树银松。
终章
“所以,你是爱上她了?”我对着眼前这个掩面而泣的少年询问道。他刚报告完自己的故事,正试图摆出一副无所谓的样子来掩饰自己的伤心。他眉头紧蹙,大拇指抵住太阳穴,其余四只手指捏着额头,欲言又止。
“没想到石头一样的田宇也都会有心动的一天啊。”我感叹道。眼前的这位老同学简直是焕然一新,以一种从未见过的模样对坐在我面前。
“这不算吧,我也说不上来。”他耷拉着脸,声音低沉。
“怎么不算呢,典型的恋爱。这么多年过去了,你还是不敢正视自己的感情啊。”
“也不是这样的吧?”
“你看看你,姥姥的离世对你打击这么大吗,就此一蹶不振了。”
“也不全是这样,也有我自己的问题。”
“固然是你自己的问题了!别人对你能有什么影响呢?田宇,你就是迈不外自己心头那道坎。你把自己感情隐藏的太深了,你本是一个感性的人,老同学,不要让你的父亲影响你一辈子。”
他不再说话了,转过头去看着窗外。我寻着他的目光望去,是一望无垠的白色天地。雪下了一天一夜,到现在也没有停。枫树和梧桐也在一夜之间掉光了叶子,积压着厚厚的一层雪,像披了一件冬日的新衣。有几片叶子还顽强的挂在树梢上,叶尖凝着尚未落下的水滴,已结成了冰。没来得及淌下的水凝成了冰,悬在没来得及枯萎的叶子上,真是一番别样的意境。
“今年的雪来的有够早的啊。”
“是啊,就像是为那个女孩子而下的一样···对了,说女孩子应该是没什么问题的吧,还是说男孩子,还是就不说性别的事情······”
他想岔开话题,可我偏偏不依不饶,又把话题拉回到他的故事里面。
“性别有这么重要吗?”他显得有些急躁起来。
“也不重要,只是不知道怎么说,有些奇怪。”
“有什么好奇怪的?”
“说不上来,就像这突如其来的大雪一样诡异。”
“雪固然不是为了谁而下的,他该下就下,你也是知道的,没有为了谁而下雪这样说的。”
“那是固然,可你忘了那束落不到你手里的阳光了?”
“这件事确实挺奇怪的。”他偏了偏脑袋摆出来一副沉思的模样。
“这是心的感召!”
“所以说我讨厌你们这些文人,总是胡诌乱谈,小题大做,拨弄别人的感情。”
“那可是你自己说的,是你救赎的光嘛。再说这就是我的工作,给故事披上鲜亮的羽衣,拨开来看时,却是鲜血淋漓。”
“你只会写悲剧吗?”缄默沉静了一小会儿,他突然发问。
“艺术原来就是悲剧,生活皆是如此,我想我没有须要写喜剧。”
“可苦中作乐是常态······”
“那就更没有须要写了,太烂俗。”
“所以说我讨厌你们这些文人。”
他板着脸朝我诉苦,把身子斜靠在沙发上,用半张脸对着我,又抬头看着电视墙上的粉红色墙纸,若有所思的样子。我的未婚妻端上两盏青花瓷茶杯,里面乘着刚刚泡好的绿茶。田宇从她手里接过杯子,慌忙致谢,一副受宠若惊的样子,完全失了当年的狂妄。要我说,田宇最近的改变我是真的看在眼里的,我们俩曾经都堕入歧途,而我迷途知返,他却越陷越深,逐渐丧失了为人的资格。他虽然体现得并不厌世,一副纨绔子弟的样子,可心里却是排斥的,根本不能接受。他从父亲那里学会隐藏自己的感情,却从没弄明白为什么要这样做。他不能理解,也不去实验理解,不去争辩,不去反抗,最终做了一个与世界格格不入的局外人。在父亲面前,他接受命运,过着相对牢固的日子,可失去的是什么?失了感动,青春与热情。经常听人说“年轻人急躁不得”,可年轻人原来就该急躁,我们有一把火,能够烧穿天地!而这个叫“晴子”的女孩,似乎真的点燃了田宇心中熄灭已久的那团火。我说不上来,可能这就是人与人之间爱与感动的魅力,他像疾病一般通报,却是美好的东西。对了,还有必须到来的悲剧。晴子,最后用生命,升华了这个故事。
“没想到你都快要结婚了,才多大?二十二吧。”他怔怔的望着我的未婚妻离去的背影,自说自话的发问。
“订婚而已,婚期还没说定。”我扬了扬手说。
“没看到你戴戒指啊?”
“懒得戴,戒指并不是婚姻的象征,也不是灵魂,只不外是一件饰物而已。”
“所以我讨厌你们这些文人,总是胡乱说话,让人听不懂。”
他嘟囔着嘴,端起桌上的茶杯喝了一口,又诉苦着说太烫了就放下来,接着也不说话,就静静的坐在那儿,等着我来发问的样子。
“要说别人听不懂也就算了,你田宇说听不懂我第一个不允许!”我如他所愿,向他发问道:“你田宇可太智慧了,我比你不如,有什么事儿就直说吧。”
“你可不要这样说我。”他害羞似的摸了摸脑袋。
“你知道人是不能死而复生的,即使可以,你应该找的也是道长。”我故意胡扯,给他做铺垫。
“你说的是啥啊,就是想让你帮她把故事写下来,”他就着我的台阶下,“我想她不应该被这个世界忘记。”
“那是固然。”我低头陷入沉思。
“给多少钱我都愿意的!”他看我半天不言语,提出了他的筹码。
我愤怒的斥骂他说:臭小子,跟我还玩这套。他笑了笑,露出洁白的牙齿,和黑曜石一般的眉眼交相辉映。他解释说:钱固然不能算条件,只是这事儿不能让我白干,算是一点心意,而他真正的筹码是欠我一个人情。我叹了口气,无可奈何的说:这么多年了你还是不明白,看来晴子并没有把你拯救的很彻底啊。他依旧笑着问我怎么了。我说:“这件事情你应该以朋友的身份请我帮助,而不是以商人的口吻同我谈条件。原来于我而言,你给我这么好的素材,我还要感激你的,现在你搞得我一点心情也没有了。”
现在的他总归是皱了眉,一副不能理解的样子,偏着脑袋看着我。我喝了口茶,佯作生气的瞪了他一眼。他看着我,欠好意思的笑笑,用手挠着头发。
“你这样子还挺可爱的,比你以前可爱多了,以前总是一副死了亲人的样子,跟谁都是苦大仇深,又高高在上,让人厌恶。”说完,我哈哈大笑了起来。田宇倒也并不介意我的口无遮拦,他跟着一起哈哈大笑。我也分不清他的笑里面装着的到底是真正的释怀,还是一如既往的迎合应付,我只能说希望他是真的改变了吧。
“那这件事情·······”他欲言又止,小心翼翼的询问。
“我允许了,是一个好的故事。”
他释怀的笑笑,又问我说:“那能不能写一个好一点的结局。”
“故事的结局重要吗,田宇?”我被他问的一愣,推测不出他的用意,只能表达我的观点。
“怎么?”
“重要的不是故事怎么结局,是听故事的人啊。”我语重心长的劝说他,他却突然变得缄默沉静,不再说话。
“重要的是你啊,田宇,你改变了多少。”
我们都不再说话。我看着他,他看着地,屋子里静的可怕,只有空调发出一些散发热气的声音。我的未婚妻在卧房里织毛衣,针线碰撞的声音也传到我们的耳朵里。她觉察出气氛微妙的变革,放下手里的活计,从卧房里探出一个脑袋来窥视我们,给我使了个眼神,又瑟瑟的缩了回去。她很清楚,有些事情不是她应该来涉足的,这世界上有男人和男人之间的事情,也有女人和女人之间的事情,还有男人和女人之间的事情。我感谢她的知性和通情理,一时间竟然高兴了起来。
“田宇,陪我来聊聊天吧。”我主动冲破寂静。
“聊什么呢?”他心不在焉的反问。
“话说你最后知晓她的名字了吗?以你父亲的本领应该也不是个难题吧。”
“没有须要了,”他摇了摇头说道:“我找到她的身份证了。”
“身份证?”
“是她小时候的,已经过期了很久了”
说着,他递给我一张白色卡片,是一张老式的一代身份证,早已被历史的车轮碾过,伤痕累累的样子。照片上的人是清秀的小孩模样,说不上来是男孩还是女孩,有些模糊不清,却还是难掩她纯洁的美丽。
“真是一个为了爱而生的可爱女孩啊,可惜生错了性别。”我不由得发出感叹。
田宇也不作回答,只是从我桌上的烟盒里抽出来一只万宝路香烟来点燃。他喷吐出的烟雾缓缓上升,又被空调的风吹散,消散的无影无踪。卡片上的照片又变得模糊了一分,像是下一秒就会像烟雾一样消失了。
“你看过《活着》这本书没有。”
“到是看过,不怎么喜欢。”
“你不喜欢欠好的结局,说明你一直是一个热血澎湃的人。”
他不言语,不作评论,不作回答。
“书上有一句话曾经让我十分费解,他说大多数人是为了活着而活着。”
“这有什么好费解的,以你的才气,这怎么会不能理解呢?”他不解的询问我道。
“固然,我想的更远。到我们的父辈之前,确实都是如此,为了活着而活着。可到了我们这一代,像我们这样生下来就衣食无忧的孩子,到底又是为了什么而活呢?”
他皱眉陷入沉思,我继续论述我想说的话:
“我实在难以检索出这个问题的答案,因为人类从来就没有生活在衣食无忧的时代,这短暂的第一次也可能是最后一次,我们是这时代的先驱,所以我们大抵都才如此迷茫。也许这个问题是无解的,所以我曾经才活的那么悲痛,而我的悲痛就是这个时代的悲痛。我实在想不出如果不是为了活着而活着,我还能为了什么而活着,所以曾经的我一心求死。”
“这么说你也是这样想过的?”他惊讶的张大了嘴巴。
“不可思议吗?”
“是啊,你在我印象中一向是冷静沉稳,没想到心里也还藏着这么多东西。”
“《哈姆雷特》里面有一句话——‘生存还是毁灭,这是一个问题’······”
“听说莎士比亚也是一个出生在富贵家庭的公子哥儿。”他打断了我的话,自言自语般的说道。
“这就对了,除了我们这样的人,还有谁会去思考生存和毁灭的意义呢?”
“真是悲剧啊,所以这就是人们常说的‘吃饱喝足,闲的蛋疼’?”
“可以这么说。”他开玩笑似的比喻虽然卑鄙,但也形象的很,一针见血。
“你一直都说曾经曾经的,也就是说你现在想通透了?”
我很惊讶于他的理解能力。他很是智慧,是一个能够透过事物看到本质的人,这也是他的天赋所在。
“很内疚,没有。”我低着头说,又品了一口茶。茶水已经凉了,在这样的极端天气下, 空调也保不住它的温度。
“那是什么阻止了你的一心求死?”他不解的发问道。
“不去想就好了。”我吃吃的笑了起来。他也一副被耍了的样子,跟着我笑了。
“仅仅是这样吗?”他不甘心的追问我。
“找到自己追求的东西就好了。不管是追求的,还是想要守护的,这些都是美好的东西,人活着,是为了找到美好,剩下的就不要去多想了。”
他思索了一会儿,又囔囔自语的说道:“是这样吗?她好像也是这样的吧。”
“你是说那个女孩子吗?”
他点头认可。
“她比你活的通透。田宇,父辈创造的辉煌不属于我们,即使我们烂到土里,也不应该被人指摘。有人说我们是垮掉的一代,有人说我们是身在福中不知福的一代,可不管怎么说,这是我们的时代,我们才是时代的主人,这是属于我们的故事。我们是在泥泞中挣扎的一代,是这个未知世界的探索者。这时代物质飞速发展,教育停滞不前,所有东西都横空出世,令人费解。同样,你我都曾深陷沼泽,难以自拔。但是你要相信,田宇,不管别人怎么说,我们也会有发光发热的时候,找到自己,不要去管生存的意义。这世界改变的太快了,我们的时代是改变的时代,是一片飞速发展的废土,而我们是在废土中发展的孩子,我们才是时代的主人,我们是站在废土上的青年!”
听了我一番慷慨激昂的演讲,田宇有些坐不住了。他把头转过去,埋怨我道:“真是的,突然就开始发表长篇大论,所以说我就讨厌你们这些文人。”
“看来我们都还有一颗火热的心啊!”我欣慰的点头说道。
窗外的雪还没停,依旧是一番白色的天地,树枝上的积雪更厚了,却依然有一些不肯凋零的叶子,顽强的抗拒着这本不应到来的早雪。树下的一辆车的顶棚上有一个不知道是谁堆起来的雪人,戴着土灰色的针织礼帽,红色的胡萝卜是她的鼻子,眼睛像是用两颗紫色葡萄点上去的。她的左手是一根柴木棍,右手却是五颜六色的石头,也不知是怎么堆叠上去的,被大雪擦洗过,闪闪发光,看起来像是熠熠生辉的彩色宝石。
“不外你也不消太伤心了,田宇,有些人虽然不在了,却也如同活着一般,就像有些人即使是活着,也如同死了一样。晴子就会永远活在我们心里的。”眼看这大男孩的眼泪就快要止不住的决堤之时,我慰藉他说道。
“我还有一个请求,老同学。”他不肯让我看到他流泪,并不转过头来说道。
“你说说看。”
“我想请你为她写一篇序言。”
“固然可以,老同学。”
我即刻提笔,写下了开篇的序章。